第9章(第2/3页)

丰满的女仆走进来拉上窗帘,把木柴堆好,安慰他说:“快来了——快来了。”她走了以后,阿切尔站起来四处走动。他应该继续等吗?他的境况慢慢变得尴尬起来。或许他误会了奥兰斯卡夫人的意思——或许她根本就没有邀请他来。

安静的鹅卵石街上传来一阵马蹄声,停在了房前,他听见马车门打开的声音,拨开窗帘,看见窗外暮色渐起。他的前面是一盏街灯,他看见灯光下朱利叶斯·博福特那辆由一匹杂色马拉着的小型英式马车,银行家从车上下来,扶着奥兰斯卡伯爵夫人下车。

博福特手里拿着帽子站着,嘴里说了些什么,他的同伴似乎并不同意。他们握了手,他跳上马车,她则走上台阶。

她进门时看见阿切尔并不意外。意外似乎是她最不耽溺的情感。

“你觉得我这可笑的房子怎么样?”她问,“对我来说,它就是天堂。”

她一边说话一边解开丝绒小软帽,与长斗篷一起扔到一边,站在那里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你布置得很漂亮。”他回答,意识到自己的话干巴巴的,却改不掉说话简单精辟的传统习惯。

“噢,这里又小又破,我的亲戚都瞧不起它。但至少这里没有范德卢顿家阴森。”

这句话仿佛给了他一下电击,毕竟没有几个叛逆者敢以“阴森”二字形容范德卢顿家宏伟的大宅。那些有幸进入的人战战兢兢,称其“富丽堂皇”。但他忽然间很庆幸她说出了大家的心声。

“很精致——你对这里的布置。”他再次重复。

“我喜欢这所小房子,”她承认,“但我想我真正喜欢的是它在这里,在我自己的国家,在我自己的城市,可以容我独处。”她声音小得他几乎听不清最后一句话。但他仍窘迫地接过话头。

“你这么喜欢独处?”

“是的,只要朋友们别让我寂寞就行,”她在火炉旁坐下,说,“纳斯塔西亚马上就把茶端过来。”并示意他坐到扶手椅上,又说:“看来你已经选好位置了。”

她靠在椅背上,双手在脑后交叉,垂着眼看着炉火。

“我最喜欢这个钟点——你说呢?”

他的自尊使他回答:“我还以为你已经忘记时间了。博福特一定很吸引人吧。”

她被逗乐了。“怎么——你等了很久吗?博福特先生带我看了几所房子——因为看来我不能继续住在这里了。”她似乎一时忘记了博福特和阿切尔,继续说:“我从来没到过一个如此抗拒生活在偏远街区的城市。一个人生活在哪里有什么要紧呢?他们跟我说,这条街道可是相当体面的。”

“但是不时髦。”

“时髦!你们都认为这很重要吗?为什么不能创造自己的风格呢?但我想我一直生活得太独立了。不管怎样,我想和你们做一样的事情——我想有被关怀和安全的感觉。”

他深受触动,正如前天晚上她谈及需要指引时一样。

“你的朋友正是希望你有这种感觉。纽约是一个非常安全的地方。”他略带揶揄地说。

“是啊,不是吗?我感受到了,”她大声说,没有听出他话中的嘲讽,“在这里就像是——像是——一个乖小孩完成功课后被带去享受假期。”

这个比喻本是出于好意,却没有让他高兴。他不在乎自己轻言纽约,却不喜欢听见其他人采用同样的论调。他怀疑她还没有发现这台机器是多么的强大,差一点便将她碾碎。通过各种社交关系匆忙拼凑起来的洛弗尔·明戈特家晚宴本应让她看清自己得以逃脱是何其侥幸,但她要不是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躲过一劫,便是在范德卢顿家晚宴大获成功后得意忘形。阿切尔倾向于第一种想法。他猜,在她眼中,纽约依然没有分为三六九等,这个推测让他恼火。

“昨晚,”他说,“纽约向你敞开了怀抱,范德卢顿一家不遗余力地帮助你。”

“是的,他们真好!晚会真不错。每个人好像都十分尊敬他们。”

这个描述轻描淡写,好像只是在评论可爱的老兰宁小姐的茶会一般。

“范德卢顿一家,”阿切尔说道,感到十分自负,“是纽约社交界最具影响力的人物。很不幸——因为她健康的原因——他们很少接待客人。”

她松开了脑后的双手,深思地看着他。

“或许这就是原因?”

“原因——?”

“他们有影响力的原因,因为他们让自己显得很稀罕。”

他的脸稍稍红了,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然后忽然感受到那句话的穿透力。她只轻轻一戳,范德卢顿夫妇的形象便土崩瓦解。他笑了起来,没有再为他们辩解。

纳斯塔西亚端来了茶、没有杯柄的日式茶杯和罩起来的小点心。她把托盘放在矮桌上。

“但你要跟我解释这些事情——你要告诉我所有我该知道的事情。”奥兰斯卡夫人继续说,弯腰把杯子递给他。

“其实是你在告诉我,是你让我睁开眼睛看那些我早就习以为常的事物。”

她从其中一条手镯上解开一个金色的小烟盒递给他,自己也拿了一根香烟。烟囱上都是长长的点火木屑,可以点烟。

“啊,那我们就可以互相帮助了。但我更需要帮助。你必须告诉我该怎么做。”

他几乎脱口而出:“不要被人看见和博福特一起上路——”但他深深沉浸在厅中的氛围里——那是她的氛围,向她提出那种建议,就等于对在撒马尔罕[19]为玫瑰油讨价还价的人说在纽约过冬必须准备防水套鞋一样。此刻,纽约似乎比撒马尔罕更加遥远,如果他们真的要互相帮助,那她对他的第一次帮助就是让他客观地看待他土生土长的城市。像从显微镜的另一端观察一样,纽约看起来既小又遥远,让人不安,但的确,从撒马尔罕看纽约就是这样的。

火星从木柴上溅开,她弯腰伸出瘦弱的双手靠近炉火,火焰在她圆圆的指尖映出一圈淡淡的光晕。光亮将她发辫中散落的一圈圈棕发染成黄褐色,她苍白的脸看起来更没有血色了。

“有很多人可以教你应该怎么做。”阿切尔回答,暗暗感到嫉妒。

“噢——我的姑妈们吗?还有我亲爱的奶奶?”她不偏不倚地考虑了一下,“她们对我自立门户都不太高兴——尤其是可怜的奶奶。她想把我留在身边,但我必须要自由——”他为她如此淡然地说起令人生畏的凯瑟琳所折服,同时深有感触地想是什么让奥兰斯卡夫人对最孤独的自由仍然抱有渴望。但一想到博福特,他便如坐针毡。

“我想我能理解你的感受,”他说,“不管怎样,你的家人都能给你建议,给你解释各种不同,为你指明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