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二天,他说服梅在午饭后到公园里散步。在遵守圣公会传统的纽约,她通常需循例于周日下午陪同父母到教堂做礼拜,但韦兰夫人容许她离开了,因为那天上午,她刚刚说服梅同意延长婚约,以便有时间准备足够数量的手工刺绣作嫁妆。

这天天气宜人,中央公园林荫大道上光秃秃的树木被琉璃璧般的碧空笼罩,如拱顶覆盖在像碎水晶一样闪闪发光的积雪上。好天气让梅容光焕发,就像霜雪中的小枫树一般火红。阿切尔对投射在她身上的目光感到自豪,他对占有她感到单纯快乐,这将内心的复杂情感一扫而光。

“太芬芳了——每天早上在房里醒来都能闻见铃兰的香味!”她说。

“它们昨天到晚了,我早上没来得及——”

“但你每天都记得给我送花,这比你长期订购更让我喜欢。而且它们每天早上都准时送到,像音乐教师一样——我知道格特鲁德·莱弗茨和劳伦斯订婚的时候就是这样。”

“啊——他们的确会这样!”阿切尔笑道,被她敏锐的观察力逗乐了。他从一旁看着她有光泽的脸庞,感觉充实又安心,说道:“我昨天下午给你寄铃兰的时候看见一些很漂亮的黄玫瑰,就包起来寄给奥兰斯卡夫人了。这样做对吗?”

“你太有心了!这种事情总能让她快乐。奇怪的是她没有提起来,她今天中午和我们一起吃饭,说起博福特先生给她送了漂亮的兰花,亨利·范德卢顿表姨父也从斯凯特克里夫送去一整篮康乃馨。她收到花似乎很惊讶,难道在欧洲人们都不送花吗?她觉得这种习俗十分美好。”

“哦,怪不得我送的花被博福特的比下去了。”阿切尔烦躁地说。但他随即想起那天没有在玫瑰花里放上卡片,不由得懊恼自己提起这件事。他本打算说:“我昨天去看了你表姐。”但又犹豫了。如果奥兰斯卡夫人没有说起他的拜访,那他提起来未免尴尬。但不这么做又有一种遮遮掩掩的感觉,让他很不喜欢。为了摆脱这个问题,他开始谈论他们自己的计划、未来,以及韦兰夫人坚持延长婚约的事。

“你觉得这算长吗!伊莎贝尔·奇弗斯和雷吉订婚后两年才结婚,格雷丝和索利的订婚期也有将近一年半。我们这样有什么不好的呢?”

她的质问依旧文雅沉稳,他为自己觉得她幼稚而羞愧。她无疑只是重复别人对她说过的话而已,但她即将度过二十二岁生日,他很好奇,“好”女人到什么年纪才会说出自己的想法。

他沉思:“如果我们不允许的话,她们大概永远不会有主见。”又想起那次对西勒顿·杰克森先生怒吼:“女人应该和我们一样自由——”

现在,他的任务就是把蒙在这个姑娘眼上的布条拿开,让她看看世界。但是,有多少一代又一代和她一样出身的女人沦为了家族的傀儡?他哆嗦了一下,想起科技书中一些新的想法,还有被经常引用的肯塔基洞穴鱼的例子,这些鱼由于不需要使用视力,眼睛已经停止发育了。如果他让梅·韦兰睁开眼睛看世界,她是否只会茫然地看着一片空白?

“但我们可以过得更好。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我们可以去旅行。”

她露出欢喜的神色。“那太棒了。”她承认,她很想去旅行,但母亲不会理解他们如此出格的做事方式。

“出格还不足以形容呢!”她的追求者坚持。

“纽兰德!你的想法真独特!”她喜出望外。

他心里一沉,因为他发现自己说了那个情形下任何年轻男子都会说的话,而她也按本能和传统的教导一一作答,甚至还说他想法独特。

“独特!我们就像用折起来的纸剪出来的纸偶一样雷同,像墙上模印的图案一样相似。你和我就不能特立独行一点吗,梅?”

他讨论到兴头上,停下来面向她。她定睛看着他,眼神中充满了明亮清澈的爱慕。

“我的天啊——我们要私奔吗?”她笑道。

“如果你愿意——”

“你果然爱我,纽兰德!我好高兴。”

“既然如此——何不让我们更高兴呢?”

“我们总不能像小说里的人物那样行事,不是吗?”

“为什么不能——为什么不能——为什么不能?”

她看上去对他的坚持有点不耐烦。她深知他们不能私奔,但要找一个理由却又十分麻烦。“我不够聪明和你争论。但那种事情相当——庸俗,不是吗?”她提议道,如释重负地找到了一个肯定能终结话题的词语。

“你就那么害怕庸俗吗?”

她显然被问了个措手不及。“我当然讨厌庸俗——你也会的。”她有点恼怒地答道。

他一言不发地站着,手杖不安地敲打着靴子表面。她觉得自己确实找到了结束讨论的办法,于是轻松地继续说:“噢,我有跟你说我把戒指给埃伦看了吗?她说那是她见过最漂亮的式样了。她说,在和平街[20]也找不到比得上它的。我真爱你,纽兰德,你太有艺术眼光了!”

第二天下午,阿切尔在晚饭前坐在书房中抽着闷烟,简妮进门发现了他。他从事务所回家的路上没能到俱乐部一趟。在事务所里,他是一名律师,和他阶层里许多富裕的纽约人一样闲散地工作。他情绪不佳,还有点脾气。每天在同样的时间做同样的事情,这种挥之不去的恐惧感攫住了他。

隔着玻璃窗看见那些戴着高帽、无所事事的熟悉身影,他喃喃自语:“一成不变——一成不变!”这个词语像无休止的调子般一直盘旋在他脑海中。他通常在这个钟点踏进俱乐部的门,今天他却回家了。他不仅知道他们很可能会讨论什么,还知道每个人会在哪个部分发表己见。当然,公爵会是他们讨论的主要对象,但第五大道上一位金发女士出现在由一对黑色矮脚马拉的淡黄色小马车里(大家都认为这是博福特所为)无疑也会被深入讨论。这种“女人”(人们这样称呼她们)在纽约并不多见,自己驾驶马车的更是凤毛麟角,因此范妮·林小姐在社交时间出现在第五大道上深深刺痛了上流社会。就在前一天,她的马车经过洛弗尔·明戈特夫人的马车,后者马上摇响了手旁的小铃,命令车夫载她回家。“如果这件事发生在范德卢顿夫人身上可怎么办啊?”人们惊恐地互相问道。阿切尔仿佛听见劳伦斯·莱弗茨正对四分五裂的上流社会侃侃而谈。

他不耐烦地抬头,看见妹妹简妮进门,又马上低头继续看书(斯温伯恩刚出版的《蔡斯特拉德》),像没看见她一样。她扫了一眼堆满书的写字台,翻开一卷《都兰趣话》,对着书中的古体法语做了个怪脸,叹气说:“你看的东西可真高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