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第2/3页)

奥兰斯卡夫人褪下斗篷,坐在其中一张椅子上。阿切尔靠在烟囱旁看着她。

“你现在笑了,可你给我写信的时候是不快乐的。”他说。

“是的,”她顿了顿,“但你在身边的时候我没法感到不快乐。”

“我不会在这里很久。”他回答说,嘴唇因欲言又止而变得僵硬。

“对,我知道。但我没有先见之明,我高兴时只会活在当下。”

这句话像诱惑一样在他身体里蔓延开。为了阻止这种感觉,他从壁炉旁走开,站在那儿远眺映衬在白雪上的黑色树干。她仿佛也挪动了位置,他仍能看见他和树木之间,她懒洋洋地微笑着弯腰拨弄炉火。阿切尔的心不受控制地跳动。莫非她要逃离的人正是他,她要等到他们在这座秘室中独处时才告诉他实情?

“埃伦,如果我真的能帮到你的话——如果你真的希望我来——那么告诉我出了什么问题,告诉我你要逃离的是什么。”他不屈不挠地问。

他说话时没有变换位置,甚至没有转身看着她:如果事情要发生的话,就让它这样发生吧,他们之间隔着整个房间,而他依然盯着窗外的白雪。

她一直默不作声,在此期间,阿切尔想象,甚至几乎听见她悄悄走到他身后,伸出瘦弱的双臂搂着他的脖子。就在他身心悸动地等待奇迹来临时,他的双眼机械地看见一个身穿厚重大衣、皮毛领子立起的男人身影,正沿着小径走向房子。这个男人正是朱利叶斯·博福特。

“啊——!”阿切尔大叫,爆发出一阵笑声。

奥兰斯卡夫人一下子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将手伸进他手中。但往窗外看了一眼后,她脸色发白,后退一步。

“所以就是这件事吗?”阿切尔嘲弄道。

“我不知道他在这里。”奥兰斯卡夫人嗫嚅道。她依然握着阿切尔的手,但他抽出手,出门走到过道上,猛地打开大门。

“你好啊,博福特——这边请!奥兰斯卡夫人正恭候着你。”他说。

第二天上午返回纽约时,阿切尔疲惫而清晰地回想他在斯凯特克里夫的最后时刻。

博福特发现阿切尔与奥兰斯卡夫人一起时虽然明显不悦,却一如往常地目空一切以作应对。他无视那些给他带来不便的在场者,如果他们敏感的话,会因这种无视而产生一种被轻视、可有可无的感觉。当三人穿过公园慢慢往回走时,阿切尔察觉到这种古怪的脱离感。虽然这损害了他的自尊,却也让他有一种诡异的优势,能够进行观察而不被发现。

博福特带着惯有的轻松自信走进小屋,但微笑并不能掩饰他双眼间那道直直的皱纹。很明显,虽然奥兰斯卡夫人对阿切尔说的话暗示有这个可能性,但她并不知道博福特要来。不管怎样,她离开纽约时显然没有告诉博福特她要到哪里去,她的不辞而别激怒了他。表面上,他出现在这里是因为前一晚发现了一所未出售的“完美小屋”,像是为她量身定做一般,如果她不出手的话便会马上被人抢去。他假装大声地责备她,怪她在他找到房子时却跟他玩起了捉迷藏。

“如果那种通过电线说话的新玩意儿能完美一点的话,我就能在城里俱乐部的火炉前烤着双脚告诉你这个消息,而不用踩着雪跟在你身后。”他嘟囔着,以此掩饰真正的不悦。听到这个开场白,奥兰斯卡夫人转而谈论他们有朝一日可能与另一条街道甚至另一个城市的人聊天——真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梦想啊!这让三人说起了埃德加·坡和儒勒·凡尔纳,还有那些最聪明的人在讨论未来和新发明(天真的人才会过早相信这些发明)时自然说出的陈词滥调。电话这个话题让他们安全地回到了大房子里。

范德卢顿夫人还没有回家,阿切尔辞别后去取雪橇,博福特则跟随奥兰斯卡伯爵夫人进屋。虽然范德卢顿一家不欢迎不请自来的访客,但他可以指望被邀请共进晚餐,并且被送回车站赶九点的火车。但他的待遇仅此而已,因为他的主人无法想象一个不带行李出行的绅士希望在此过夜,还认为向博福特这种他们不愿热诚相待的客人作此提议令人反感。

博福特心里十分清楚,也一定早料到了。为了这么小的奖赏而不惜远道而来,可见他耐性有限。无可否认,他正在追求奥兰斯卡伯爵夫人,而博福特在追求漂亮女人时眼中只有一个目标。他那乏味、没有孩子的家早已让他生厌,除了寻求长期的慰藉,他也总在自己的圈子里追逐爱情历险。奥兰斯卡夫人公然逃离的正是这个男人:问题是她逃离的原因是他的胡搅蛮缠让她不快,还是因为她并不完全相信自己能抵受他的不依不饶。除非,她口口声声要逃离只是一个幌子,她的离开仅仅是一个计谋而已。

对此,阿切尔并不完全相信。虽然很少看见奥兰斯卡夫人,但他逐渐觉得自己能读懂她的神色,或者听懂她的话语,她看见博福特突然出现时无论是神色还是话语都流露出厌烦甚至沮丧。但不管怎样,这样难道不比她离开纽约只为与他见面更糟糕吗?如果她那样做了,她便不再是追逐的目标,而沦为了最可耻的伪善者:与博福特有一段风流韵事无可挽回地将她“定性”了。

不,如果她评判或者鄙视博福特,却又被他身上那些其他男人没有的优势而吸引——他有着两个大洲和两个上流社会的习性,与艺术家、演员和见过世面的人私交甚笃,还对当地的偏见漠然置之——那么情况还要糟糕一千倍。博福特为人粗鄙,不学无术,财大气粗,但他生活的境况和某种天生的精明让他比许多品行端正、交游广阔的男人更值得交谈,后者的视野只局限于炮台区和中央公园而已。试问一个来自更广阔的世界的人怎会察觉不到这种差别并为之着迷?

奥兰斯卡夫人一时激愤,向阿切尔说他和她没有共同语言,年轻人也知道在某些方面的确如此。但博福特能听懂她话中的每个转折,并且驾轻就熟地掌握这种语言:他的生活观,他的语气,他的态度,全都与奥兰斯基伯爵在信中展现的内容一致,只不过更粗俗而已。看起来这是他在奥兰斯基伯爵妻子面前的劣势,但阿切尔很聪明,明白埃伦·奥兰斯卡这样的女子不会在每件让她想起过往的事情面前都畏缩不前。她或许觉得自己对其深恶痛绝,但那些曾吸引过她的东西依然吸引着她,即使这样做有违她的意愿。

于是,年轻人在痛苦中保持公正,为博福特和他的受害者找到了开脱的理由。他强烈地想要启发她,有时候还想象她所期盼的就是得到开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