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第2/4页)

博福特从帐篷出来,穿过草坪向他们信步走来,他高大壮实,穿着一件伦敦双排扣长礼服,扣子绷得紧紧的,纽扣眼中插着一朵他自家的兰花。阿切尔已经两三个月没有见过他了,对他外貌的变化感到惊讶。在夏日炎热的阳光里,他红润的脸看起来笨重、浮肿,如果不是昂首挺胸地走路,他看起来就像一个营养过剩、衣着浮夸的老头。

关于博福特的各种谣言传得纷纷扬扬。他在春天时乘坐他那艘新的轮船到西印度群岛开始漫长的航行,有人称在好几个他靠岸的地方看见一位貌似范妮·林小姐的女士陪伴着他。轮船是在克莱德河上建造的,装有铺着瓷砖的卫生间和其他闻所未闻的奢侈品,据说花了他五十万元。他回来后送给妻子的珍珠项链就跟赎罪的祭品一样精贵华美。博福特腰缠万贯,经得起这种挥霍,然而令人不安的谣言没有停息,不只传到了第五大道上,在华尔街也是如此。有人说他在铁路上投机失败,也有人说他被她这一行最贪得无厌的成员榨得血本无归。对每一篇称他几乎破产的报道,博福特都以一笔新的挥霍回应:建造一行新的兰花温室,购买一批新的赛马,或在他的画廊中添置一幅新的梅索尼埃或卡巴内尔画作。

他朝侯爵夫人和纽兰德走去,脸上如常挂着一丝轻蔑的微笑:“你好,梅多拉!那些快马跑得可还行?四十分钟啊?……唔,还不算太差,毕竟不能让你提心吊胆。”他与阿切尔握手后和他们一起往回走,他走在曼森夫人的另一边,低声说了几句他们的同伴没有听见的话。

侯爵夫人用她特有的异国方式抽搐了一下,用法语说:“你想怎么样?”博福特眉毛皱得更厉害了,但他扫了一眼阿切尔,摆出一个极似祝贺的笑容说:“你知道,梅会捧走第一名的。”

“啊,那第一名还是留在家族中了。”梅多拉声音洪亮地说。此时他们来到帐篷前,博福特夫人迎接了他们,她穿着少女般淡紫色棉纱裙和飘逸的面纱。

梅·韦兰正好走出帐篷。她穿着白色衣裙,腰上系着浅绿色丝带,帽子上还别着一圈常春藤。和订婚当晚走进博福特家宴会厅一样,她身上有一种狄安娜般的疏离感。此时,她的眼中似乎没有闪过任何思绪,内心也没有一丝情感,虽然她丈夫知道她有这两种能力,却仍再一次为这些经历逐渐消失而惊讶不已。

她手里拿着弓和箭,走到草皮上的粉笔记号上站好,将弓举至肩高,瞄准目标。她出场的姿态充满了古典的优雅,引得人们纷纷低声赞叹。阿切尔感受到对她的占有带来的兴奋,这种兴奋经常哄骗他获得片刻安宁。她的对手——雷吉·奇弗斯夫人,梅里家的女孩们,还有几位脸色红润的索利家、达戈内特家以及明戈特家的女士,优美而急切地围拢在她身后,她们披着棕发和金发,低头查看记分牌,淡色的棉纱裙和系着花圈的帽子交织成一道柔和的彩虹。所有女孩都年轻漂亮,沐浴在灿烂的夏日中,但没有人有他妻子那股仙女般的自如,她绷紧肌肉,高兴地眉头一皱,全神贯注地发力。

“啧啧,”阿切尔听见劳伦斯·莱弗茨说,“那群人里没有一个能像她这般拉弓。”博福特反驳道:“没错,但这也是她这辈子唯一能击中的目标了。”

阿切尔出离愤怒了。男主人对梅的“好”的轻蔑夸赞正是一个丈夫希望听见的,一个思想粗俗的人认为她缺乏吸引力恰恰证明了她品性纯洁。然而那句话让他的心头轻微颤抖了一下。万一这种极致的“好”只是一种虚无,是挡在一片空白前面的那层窗帘呢?看着梅正中靶心后红着脸平静地回到原地,他感到自己从来没有拉开过那块窗帘。

她淡淡地接受对手和在场观众的祝贺,这是她最出众的优点。没有人会对她的胜利感到嫉妒,因为她给人一种即使打偏靶心她也会一样平静的感觉。但当她看见丈夫时,她的脸上和他一样洋溢着快乐。

韦兰夫人的篮状马车正等着他们,他们便在一堆向各个方向离开的马车中出发了,梅握着缰绳,阿切尔坐在她身边。

午后的阳光依然流连在明亮的草坪和灌木丛上,贝尔维尤大街上来往着维多利亚马车、轻便双人马车、四轮马车和双人对坐马车,要么载着精心打扮的女士和绅士离开博福特的花园派对,要么结束每天下午沿着滨海大道的兜风归家。

“我们去看看外婆好吗?”梅忽然提议,“我想亲口告诉她我赢了奖。晚餐前还有很多时间。”

阿切尔勉强同意了,她驾着小马转向纳拉甘西特大道,穿过斯普林街,驶向远处嶙峋的荒野。在这个毫不起眼的地方,漠视先例、节俭成性的凯瑟琳大帝年轻时在一小块俯视海湾的便宜土地上建造了一座尖顶众多、横梁交错的乡间宅邸。在密密麻麻的低矮橡树之中,它的几个露台向外伸展至布满岛礁的水面上。车道在铁制的雄鹿和镶嵌着蓝色玻璃球的天竺葵花丛中蜿蜒而上,来到一扇抛光胡桃木大门前,大门的上方是一个条纹露台,门后是窄长的门厅,铺着黑色和黄色的星纹镶木地板,还分布着四间方正的小房间,天花板下的墙上贴着厚绒纸,一位意大利粉刷匠在天花板上画满了奥林匹斯山的众神。明戈特夫人日益为肥胖所累时,将其中一个房间改造为卧室,她则在隔壁的房间度日,安坐在大开的房门和窗户之间的大扶手椅上,永远摇着一把棕榈叶扇子,她挺起的宽厚胸脯将扇子与身体其他部位远远隔开,扇动的空气只能吹动椅子扶手罩上的流苏。

由于她出手加快了阿切尔的婚礼,老凯瑟琳向他展现出一种施惠者向受惠者表现的热忱。她被说服了,相信他是出于无法抑制的爱慕才会焦急万分。作为一位对冲动大加赞赏的人(只要这种冲动不花钱),她与他见面时总是像同谋一样眨眨眼,做出调皮的暗示,幸运的是梅对此并不察觉。

她兴致勃勃地对赛后别在梅胸前的镶钻箭头研究鉴赏一番,又说在她那个年代,一个金银丝胸针就足够了。但不可否认,博福特办事十分出彩。

“真是一件传家宝啊,亲爱的,”老夫人咯咯笑着,“你一定要留给你的大女儿。”她捏了一下梅白皙的手臂,看着她脸色变得绯红。“好了,好了,我说什么了让你亮起红旗?难道不会有女儿吗——只有儿子,哎?好家伙,看看她脸红成什么样子了!怎么——我这也不能说吗?饶了我吧——当我的孩子恳求我请人在天花板上画这些神灵的时候,我总说很感谢身边终于有一些什么都不怕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