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第3/4页)

阿切尔放声大笑,梅也笑了起来,脸越发红了。

老祖宗继续说:“好吧,亲爱的,现在一五一十地跟我说说那个派对,我永远不可能从那个笨蛋梅多拉口中听到一句实话。”梅大叫:“梅多拉?我以为她要回朴茨茅斯去呢?”老祖宗则平静地回答:“是的——但她要先来这里接上埃伦。啊——你不知道埃伦今天来陪我了吗?说什么她不来过夏天,真是胡说八道,但我五十年前就放弃跟年轻人争论了。埃伦——埃伦!”她扯着尖细嘶哑的声音喊着,身子努力向前靠,好看见露台外的草坪。

没有人应答,明戈特夫人不耐烦地用拐杖敲打着光亮的地板。一个头戴亮色头巾的混血女仆应声而来,告诉女主人她看见“埃伦小姐”顺着小道走到海边,明戈特夫人转向阿切尔。

“好外孙女婿,跑去叫她回来。现在让这位漂亮的小姐跟我说说派对。”她说,阿切尔半梦半醒地站起来。

自从一年半前他们最后一次会面以来,他经常听见奥兰斯卡伯爵夫人的名字,甚至十分清楚她在这段期间发生的重要事情。他知道她去年夏天在纽波特度过,貌似参加了许多社交活动,但秋天时她忽然将博福特千辛万苦替她物色的“完美的房子”转租出去,决定到华盛顿定居。冬天时,他听说她在那里(人们总能听到华盛顿的漂亮女士的消息)“优秀的外交圈”中大放异彩,这个圈子旨在弥补政府的社交短处。他不带情感地听着这些叙述,听着各种关于她外表、谈话、观点和择友的互相矛盾的传言,就像听人们缅怀某个早已逝去的人。直到梅多拉在射箭比赛上忽然提起她的名字,埃伦·奥兰斯卡才重新成为了活生生的人。侯爵夫人的胡言乱语让他想起了那个生着火的会客厅和在空旷大街上驶回家的马车声。他想起了曾经读过的一则故事:塔斯卡纳几个农民的孩子在路边洞穴里点燃了一把禾草,画有图画的坟墓中现出了古老而沉默的人影……

到海边的路从房子所在的海堤向下伸展到铺在水面上、栽着杨柳的人行道。透过柳枝,阿切尔看见闪闪发光的石灰石灯塔、它粉刷过的角楼和英勇的守塔人艾达·刘易斯在她深受尊敬的晚年时居住的小房子。再远一点是山羊岛的平滩和丑陋的政府烟囱,海湾闪耀着金光一路北延至栽着矮橡树的普鲁登斯岛,科纳尼卡特岛的海岸在日落的薄暮中若隐若现。

柳道上伸出一个简陋的木码头,码头的尽头是一个宝塔似的凉亭,里面有一位女士背向海岸倚靠围栏站着。看到这个情景,阿切尔停下脚步,仿佛从睡梦中醒来一样。那个来自过去的幻影只是一场梦,海堤上那所房子中等待着他的才是现实:那是韦兰夫人的马车在门前沿着椭圆的轨迹绕着圈,是坐在恬不知耻的奥林匹克众神下面的梅因内心的希望而喜形于色,是贝尔维尤大街尽头的韦兰家别墅,已为晚餐穿戴整齐的韦兰先生在会客厅中来回踱步,手中拿着怀表,因不耐烦而面带愠色——在这些房子中人们永远知道哪个钟点要做什么事。

“我是谁?是一个女婿——”阿切尔想。

码头尽头的人影没有动。年轻人久久地站在海堤与海岸之间,凝视着来往的帆船、游船、渔船和吵闹的拖船拉拽的黑色煤驳船在海湾中划出一道道波痕。凉亭中的女士似乎也被这道景色吸引了。在亚当斯堡灰色的堡垒远处,拉长的落日裂成无数道火焰,光辉沾染了一艘从灯塔与海岸之间驶出的独桅帆船。阿切尔看着景色,想起了《浪子》的那一幕:蒙塔古拾起艾达·戴斯的丝带亲吻,她却不知他就在房中。

他忖度:“她不知道——她没有猜到。如果她从我身后走近,我会知道吗?”然后,忽然自言自语道:“如果那艘帆船经过灯塔她还不转身,我就回去。”

小船行驶在正退潮的海面上,驶过了灯塔,挡住了艾达·刘易斯的小房子,然后经过挂着灯的角楼。阿切尔一直等待,直到岛屿的最后一片礁石与船尾之间露出一大片水面,水上闪着波光,凉亭里的身影依然伫立。

他转过身,往山上走去。

“可惜你没有找到埃伦——我真想再见到她,”他们在暮色中驾车回家时梅说道,“但也许她不会在意——她好像变了许多。”

“变了?”她的丈夫不动声色地回应,眼睛盯着小马抽动的耳朵。

“我的意思是她对朋友很冷淡,放弃了纽约和她的房子,还与那么奇怪的人来往。她在布伦科尔家一定非常不舒服!她说这样做是为了不让梅多拉捣蛋,阻止她跟可怕的人结婚。但我有时候觉得她一直认为我们很无聊。”

阿切尔没有回答,她继续以一种他从未在她直率伶俐的声音中听到过的冷酷说:“不管怎样,我想她与丈夫一起是不是会更快乐。”

他放声大笑:“真天真啊!”他以拉丁语高声说,她扭头一脸不解地皱眉看着他,他又说:“我从来没有听你说过如此残酷的话。”

“残酷?”

“对,据说看被诅咒的人扭曲变形是天使最热衷的消遣,但我相信即使他们也不会觉得人下了地狱会更快乐。”

“那只能可惜她嫁到国外了。”梅说话时语调平静,就像她母亲面对异想天开的韦兰先生那样,阿切尔感到自己已被降格为一位无理取闹的丈夫。

他们顺着贝尔维尤大街一路驶去,从装有铸铁街灯的削角木门柱之间拐弯,这标志着韦兰家的别墅就在眼前。窗内已亮起了灯,马车停下时,阿切尔瞥见岳父和他想象的一样在会客厅踱步,手里拿着怀表,脸上表情痛苦——他早就发现这招比发火更有效。

年轻人跟着妻子走进门厅,感到情绪奇妙地扭转过来。韦兰家奢侈豪华,气氛紧张,充满了遵循各种苛刻规矩的细微痕迹,这种氛围总像毒药一样潜入他的神经。厚重的地毯,机警的仆人,一直规矩地滴答作响提醒时间的时钟,门厅桌上永远堆放着新的卡片和邀请函,不容有错的琐事像链条一样串起了每一小时和家中每一个人,让任何缺乏条理、不够豪华的存在显得虚妄、危险。但此刻,真正变得虚假、无关的是韦兰家的房子和他即将在此度过的生活,而海岸边那短暂的一幕——他站在海堤的半路踌躇不定——就像血管里的血液一样与他相近。

在铺着印花棉布的大卧室里,他躺在梅的身边一夜无眠,看着月光斜照在地毯上,想象埃伦·奥兰斯卡坐在博福特快马疾驰的车上,穿过闪闪发光的沙滩驶向家中。

[31]纽约人俱乐部,纽约的一个绅士俱乐部,只向纽约最尊贵的家族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