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他们重新上船,在其他人面前,阿切尔感到一种心境的宁静,这既让他惊讶,又鼓舞着他。

按照任何盛行的标准,这一天都可算是个相当可笑的失败。他连奥兰斯卡夫人的手都没能亲吻,也没有得到她承诺以后见面的一句话。然而,作为一个因爱情得不到满足而奄奄一息,且与爱人后会难期的男人,他感到一种近乎耻辱的平静和安慰。在他们对他人忠诚和对彼此坦诚之间,她保持了一种完美的平衡,既让他不安,又让他宁静。她的泪水和支吾足以证明这个平衡没有经过处心积虑,而是她大胆真诚的自然结果。现在危险已经过去了,这让他充满了温柔的敬畏,也让他感激命运:个人的虚荣和在高明的观众面前扮演角色都无法诱惑他去引诱她。即使当他们在福尔里弗车站握手依依惜别时,在他独自转身离开后,他仍然深信从这次会面中所挽救的要多于牺牲的。

他漫步走回俱乐部,独坐在冷清的书房中,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回想他们共处那几个小时的分分秒秒。他很清楚,而且在审视之后更加清楚,如果她最终决定回到欧洲——回到她丈夫身边——那不是因为她被过去的生活诱惑,即使加上新的条件也不是。不,她会回去只是因为她感到自己成为了阿切尔的诱惑,诱惑他违背他们共同设立的标准。她会选择留在他附近,只要他不要求她靠得更近。能否安全但隐蔽地将她留在那里,这取决于他。

在火车上,这些思绪依然与他形影不离。他们像一层金色的薄雾将他包裹,在这层薄雾中,身边的面孔看起来遥远又模糊。他有一种感觉,如果他与旅伴交谈,他们不会明白他所说的话。他在翌日早上醒来,心不在焉地发现自己身处纽约闷热的九月里。长长的火车上那些被热浪蔫折的面孔在他眼前掠过,他则继续透过那层朦胧的金色看着他们。但他离开车站时,其中一张面孔离开人群向他走近,闯进了他的意识。他马上想起,这是他前一天看见的从帕克酒店走出的那个年轻人,他当时留意到这个人长相不同寻常,不像是美国酒店里常见的脸孔。

此刻他又有了这种感觉,并再次模糊地想起了往事。年轻人左顾右盼地站着,脸上带着在美国旅行举步维艰的外国人的迷茫。然后,他走向阿切尔,举了举帽子致意,并用英语说:“先生,我们在伦敦见过面吧?”

“啊,当然,在伦敦!”阿切尔好奇又同情地紧紧握住他的手,高呼,“你终究还是来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小卡弗莱的法国教师机敏而干瘦的面容。

“噢,我来了——是的。”里维埃先生憔悴地微笑着说。“但不会久留,我后天就回去。”他一只手戴着整洁的手套,紧握着轻便行李箱,焦急、迷惑、近乎恳切地看着阿切尔。

“我在想,先生,既然我有幸碰到你,我能否——”

“我正要提议呢,和我一起午餐,好吗?我是说到市里,如果你来事务所找我的话,我会带你到那区一家很好的餐厅。”

里维埃先生显然既感动又吃惊。“你太好了。但我只是想问你能否告诉我如何找到交通工具。这里没有行李搬运工,好像也没有人能听——”

“我知道,我们美国的车站一定让你大吃一惊。你想要搬运工的时候他们却给你一块口香糖。不过如果你跟我来的话,我能解救你,而且你一定要和我一起午餐。”

年轻人明显地犹豫后再三道谢,以一种不完全使人信服的语气说他已有约在身,但走到街上时他们相对地放下心来,他问是否能够下午拜访。

阿切尔在仲夏的工作十分清闲,于是定下时间,潦草地写下地址。法国人一再感谢地放进口袋,大力挥舞帽子。一辆马车过来接走了他,阿切尔转身离开。

到了那个钟点,里维埃先生准时出现了,他刮了胡子,收拾整齐,但依然相当憔悴、严肃。阿切尔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年轻人未等他请坐便急忙说:“我想我昨天在波士顿看见你了,先生。”

这句话平淡无奇,阿切尔正准备同意,却被访客迫切的目光中一种神秘而闪烁的神情止住了话。

“真是神奇,太神奇了,”里维埃先生继续说,“我们能在这种情形下相见。”

“什么情形?”阿切尔问,粗鲁地想他是否需要钱。

里维埃先生继续以试探的眼神打量他。“我来不是像上次会面说的那样为了找工作,而是有一个特殊任务——”

“啊——!”阿切尔大声叫道。一瞬间,两次会面在他脑海中联系起来。他停下来思考这个让他恍然大悟的情况,里维埃先生也保持沉默,似乎意识到所说的已经足够。

“一个特殊的任务。”过了许久,阿切尔重复道。

年轻的法国人松开了手掌,微微举高,两个人隔着办公桌对视,直到阿切尔反应过来,说:“请坐下。”里维埃先生一欠身,坐在远处的椅子上继续等待。

“你是想咨询我对这个的意见?”阿切尔终于问。

里维埃先生低下头。“不是代表我自己,在那方面,我——我一向完全对自己负责。我想——如果可以的话——跟你谈谈奥兰斯卡伯爵夫人。”

阿切尔在刚才的几分钟里已经预料到这句话,但当它出现时,血液还是涌上了他的太阳穴,就像被灌木丛中弯折的枝条钩住一样。

“那你是代表谁,”他说,“来谈这件事的?”

里维埃先生坚定地回答:“唔——如果不至于听起来自作主张的话,我是代表她而来的。或者可以说是代表一种抽象的正义?”

阿切尔讽刺地研究着他。“也就是说,你是奥兰斯基伯爵的信使?”

阿切尔发现自己的脸红让里维埃先生灰黄的面色变得更加深红了。“对你来说不是,先生。如果我来找你,那就是因为其他原因。”

“在这种情况下,你还有什么权利有其他原因?”阿切尔反讥,“信使就是信使。”

年轻人想了想。“我的任务已经结束了,就奥兰斯卡伯爵夫人的事情而言,任务失败了。”

“我爱莫能助。”阿切尔依然以讽刺反击。

“不!你能——”里维埃先生停下来,依旧整齐戴着手套的双手转动帽子,他看着帽子的里衬然后重新看着阿切尔的脸。“你能帮忙,先生,我坚信你能让我在她的家人那里也遭受同样的失败。”

阿切尔推开椅子站起来,高喊:“啊——我可不会这么干!”他双手插袋站着,低头怒视着小个子的法国人。后者虽然也站了起来,却依然比阿切尔的视平线矮了一两英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