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在杜伊勒里宫的院子里,”微笑着缅怀往事的西勒顿·杰克森先生说,“人们相当公开地容忍这些事情。”

这是在范德卢顿夫妇位于麦迪逊大道的黑胡桃木饭厅,时间是纽兰德·阿切尔到艺术博物馆去的第二天晚上。范德卢顿夫妇从斯凯特克里夫进城几天,他们听说博福特宣告破产后忙不迭地逃到那里去。已经有人向他们表示,上流社会被这件悲惨的丑闻卷进混乱之中,他们更有必要在城中现身了。正如阿切尔夫人所说,这是他们“回报社会”的机会之一:要出现在歌剧院中,甚至打开自家的大门。

“我亲爱的路易莎,让勒姆尔·斯特拉瑟斯夫人这样的人以为他们能替代里贾纳是绝对不行的。新人们正是在这种时候争抢一席之地。那年冬天斯特拉瑟斯夫人第一次出现时,因为纽约城里水痘爆发,已婚男士才能趁妻子在保育室时悄悄溜到她家中。路易莎,你和亲爱的亨利必须要和以往一样担当中流砥柱啊。”

对这个呼唤,范德卢顿夫妇不能充耳不闻,于是勉强但仍英勇地来到城中,掀掉家具的罩盖,发出邀请函,要举办两场晚宴和一场晚会。

这晚,他们邀请了西勒顿·杰克森、阿切尔夫人和纽兰德夫妇一起到歌剧院去,那里正在上演那年冬天《浮士德》的首演。范德卢顿家设宴向来不乏繁文缛节,虽然当晚只有四位客人,但晚宴依然在七点准时开始,这样便能在绅士们安心享用雪茄之前不急不忙地按序上菜。

阿切尔自前一天晚上以来就没有见过妻子。他早早出门到事务所去,一头扎进一堆不甚要紧的公务当中。到了下午,其中一位资深合伙人下班后意外到访,因此他抵家时已经很晚了,梅比他先到范德卢顿家,让马车回来接他。

此刻,她坐在斯凯特克里夫的康乃馨和巨大的碟子对面,看起来苍白而倦怠,但眼神生辉,谈话时带着夸张的动作。

这个唤起了西勒顿·杰克森先生最中意的典故的话题是女主人提起的(阿切尔想这不是无心之举)。博福特的破产,或者说博福特破产后的态度,依然为会客厅里的这位道德家提供了源源不断的谈资。在对这个话题进行了充分的审视和谴责后,范德卢顿夫人将审慎的目光投向梅·阿切尔。

“亲爱的,我听说的可是真的?有人跟我说看见你外祖母明戈特夫人的马车停在博福特夫人门前。”显然,她不再以受洗的名字称呼那位犯事的女士了。

梅脸红了,阿切尔夫人急忙插嘴:“如果真是这样,我肯定明戈特夫人并不知情。”

“啊,你觉得是这样——?”范德卢顿夫人停下来叹了一口气,瞄了一眼丈夫。

“恐怕,”范德卢顿先生说,“是奥兰斯卡夫人的善心让她鲁莽地拜访了博福特夫人。”

“也可能是因为她喜欢奇怪的人吧。”阿切尔夫人干巴巴地搭话,眼神无辜地看着儿子。

“真是抱歉,我会这么想奥兰斯卡夫人。”范德卢顿夫人说。阿切尔夫人低声说:“啊,亲爱的——你还在斯凯特克里夫招待过她两次呢!”

这个时候,杰克森先生抓住机会抛出了他心爱的典故。

“在杜伊勒里宫里,”他重复道,看见大家的视线期待地转到他身上,“某些方面的标准过于松懈,如果你要问莫尼[39]的钱从何而来——或者谁替几位宫廷美人偿还了债务的话……”

“亲爱的西勒顿,我希望,”阿切尔夫人说,“你不是在建议我们采取这些标准?”

“我绝不建议,”杰克森先生泰然自若地回答,“但奥兰斯卡夫人在异国成长的经历或许让她不那么讲究——”

“唉。”两位年长的女士叹气。

“不管怎样,将祖母的马车停在一个欠债不还的人家门前实在过分!”范德卢顿先生抗议道。阿切尔猜他是因为想起往二十三街的那座小房子寄去的一篮篮康乃馨而心怀怨恨。

“当然,我一直都说她看待事物的眼光相当不同。”阿切尔夫人总结。

红晕爬上了梅的额头。她看着餐桌对面的丈夫,急急地说:“我肯定埃伦本意是好的。”

“鲁莽的人经常都是出于好意。”阿切尔夫人说,仿佛这个事实不足以为她求情,范德卢顿夫人低声说:“她要是咨询一下别人就好了——”

“啊,她从来没有这么做!”阿切尔夫人回答。

这时,范德卢顿先生瞥了一眼妻子,后者向阿切尔夫人微微点头。三位女士拖着闪闪发光的裙摆走出门,男士们则舒舒服服地品尝雪茄。范德卢顿先生在歌剧之夜提供短雪茄,其质量之高让宾客们为他的依时离去惋惜不已。

第一幕结束后,阿切尔离开人群,走到俱乐部包厢后面。在那里,他的目光越过各位奇弗斯、明戈特和拉什沃思家人的肩膀,看着两年前第一次见到埃伦·奥兰斯卡时同样的场景。他暗暗期待她再次出现在明戈特老夫人的包厢中,但那里空无一人。他一动不动地坐着,眼睛盯着包厢,直至尼尔森女士纯净的女高音唱响“他爱我,他不爱我……”

阿切尔的目光转向舞台,在那熟悉的以巨大玫瑰和擦笔布状三色堇装饰的布景中,同一位高大的金发受害者正臣服于同一位矮小而黝黑的骗子。

他的视线从舞台上游离到马蹄铁形状舞台的末端,在那里,梅坐在两位年长的女士之间,就像那晚她坐在洛弗尔·明戈特夫人和她刚到不久的“外国”表姐之间一样。那天晚上,她一身白裙,阿切尔并没有留意她的穿着,只认得她结婚礼服上的蓝白色绸缎和老式蕾丝。

老纽约的习俗是让新娘在婚后一两年穿着这身昂贵的服装。阿切尔知道母亲将她自己的结婚礼服包在衬纸中,希望简妮有朝一日能穿上,但可怜的简妮已经到了更“适宜”穿珠光灰色府绸和不用伴娘的年纪了。

阿切尔忽然发现,自从他们从欧洲回来后梅就很少穿她的绸缎婚礼礼服。他惊讶地看着她穿着这套衣服,不禁将她与两年前他满心欢喜地期盼的那个少女相比。

正如她女神般的体格预示的一样,梅的轮廓丰腴了一些,但她运动员般笔挺的举止和少女般纯洁的表情并没有改变:阿切尔只在最近从她身上留意到一丝倦怠,除此以外她还是订婚之夜摆弄铃兰花束的那个女孩的模样。这让他更怜悯她了,这种无邪就像孩子信任的牵手一样让人动容。然后他记起了她隐藏在这种漠然平静之下的热情慷慨。他想起了当他催促她在博福特家舞会上宣布婚事时她理解的目光,他听见了教堂花园中她说话的声音:“我不能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对别人的辜负之上。”他忽然被一种无法控制的欲望攫住,想告诉她真相,并恳求她宽容大量,去追求他曾拒绝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