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第2/3页)

纽兰德·阿切尔是一个沉稳自制的年轻人,在小圈子中循规蹈矩几乎已经成为了他的第二天性。他十分厌恶做任何哗众取宠的事情和任何范德卢顿先生不赞成且被俱乐部谴责为不得体的事情。但他忽然忘记了俱乐部,忘记了范德卢顿先生,忘记了一直将他包裹在温暖庇护之中的所有习惯。他走在歌剧院后部的半圆形通道上,打开了范德卢顿夫人包厢的门,仿佛这是一扇通向未知的大门。

“他爱我!”玛格丽特高声唱响凯歌,包厢中的观众抬头,惊讶地看见阿切尔走进来。他已经打破了圈子中的一条规矩,那就是禁止在独唱时走进包厢。

他从范德卢顿先生和西勒顿·杰克森之间穿过,弯着腰对妻子说话。

“我头疼得厉害,不要跟任何人说,回家吧,好吗?”他低声说。

梅理解地看了他一眼,他看见她对他母亲耳语几句,后者同情地点头,然后她悄声向范德卢顿夫人致歉,在玛格丽特落入浮士德怀中时从座位上起身。阿切尔帮她穿上夜礼服斗篷时留意到年长的女士们意味深长地相视一笑。

他们开车后,梅胆怯地将手放在他的手上:“你不舒服我真难过。恐怕是他们在事务所又让你操劳过度了。”

“不——不是那样的,你介意我开窗吗?”他迷惑地回答,放下了他一侧的窗框。他凝视着窗外的街道,感到妻子在身旁静静地审视他,他紧紧盯着房子从眼前掠过。在家门前,她下车时踩到了裙摆,扑倒在他身上。

“你受伤了吗?”他问,一手将她扶稳。

“没有,但我可怜的裙子——看我把它撕破了!”她高声说,弯腰揽起沾满泥渍的裙摆,跟着他走上台阶进入门厅。仆人们并没有料到他们提早回家,楼梯平台上只亮着一盏微弱的煤气灯。

阿切尔走上楼梯,将灯扭亮,又点燃了书房壁炉架两侧托架上的灯。窗帘被拉上了,房间温暖亲切的景象给了他重重一击,就像执行秘密任务时撞见熟人一样。

他注意到妻子脸色苍白,便问她是否要喝点白兰地。

“噢,不用,”她脱下斗篷时脸红了一下,大声说。他打开桌子上的银盒拿出一支香烟时她又说:“但你不是应该马上上床吗?”

阿切尔扔下香烟,走到火炉旁他常站的地方。

“不。我的头没那么疼了,”他顿了顿,“有一件事我很想说,一件很重要的事——我必须马上告诉你。”

她早已坐进扶手椅中,抬头听他说话:“什么事,亲爱的?”她温柔地回答,让他好奇她听到这句开场白为何毫不惊讶。

他站在离她椅子几英尺的地方,开口说道:“梅——”他看着她,他们之间短短的距离就像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他的声音奇异地回荡在温馨宁静的家中,他又说了一遍:“有一件事我必须告诉你……关于我自己的……”

她默不作声地坐着,一动不动,连睫毛都没有眨。她依然非常苍白,但脸上的表情有一种特别的平静,好像来自某种神秘的内心力量。

阿切尔忍住了涌到嘴边的惯有的自责。他下定决心要直率地说出这件事,而不是徒劳地指责或求情。

“奥兰斯卡夫人——”他说,但一听到这个名字,他妻子便举起手,像要制止他的话,煤气灯的亮光照在她的金色婚戒上。

“噢,我们今晚为什么要谈论埃伦呢?”她微微噘嘴,不耐烦地问。

“因为我早就应该说出来了。”

她的面容依旧平静:“这样真的值得吗,亲爱的?我知道我对她有时候不是很公平——也许我们都是。毫无疑问,你比我们都更理解她,你对她一直很好。但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又有什么要紧呢?”

阿切尔茫然地看着她。他感觉自己被困在一种虚妄当中,妻子有可能也感受到这种感觉了吗?

“都结束了——你是什么意思?”他口齿不清地问。

梅依然眼神清澈地看着他:“怎么——因为她很快就要回欧洲了,外婆同意了,也理解她,已经着手安排她与丈夫脱离关系——”

她忽然停下来,阿切尔一只手抽搐地抓住壁炉架一角站稳,徒劳地希望能同样控制住混乱的思绪。

“我想,”他听见妻子声调平稳地继续说,“你今晚在事务所里是忙着安排工作。好像是今天早上决定的。”在他空洞的目光下,她低垂着眼,脸上再次闪过一阵潮红。

他知道自己的目光一定难以承受,转身双肘撑在壁炉架上,以手掩面。他的耳中仿佛锣鼓喧天,他道不清是因为血管充血还是因为壁炉架上的钟在滴答作响。

时钟指针缓慢地走了五分钟,梅坐着没有动,也没有说话。格栅里一块煤滚落,阿切尔听见她起身将煤堆好,于是终于转身面向她。

“这不可能。”他大声说。

“不可能——?”

“你是怎么知道的——你刚对我说的话?”

“我昨天看见埃伦了——我跟你说过我在外婆家看见她了。”

“她不是那个时候告诉你的?”

“不是,我今天下午收到她的一张字条。——你想看吗?”

他说不出话来,她走出房间,几乎马上又回来了。

“我以为你知道。”她淡淡地说。

她将一张纸放在桌子上,阿切尔伸手拿起。信中只有短短几行字。

“亲爱的梅,我终于让奶奶明白我来见她只是一次拜访而已,她一如既往地善良慷慨。她现在明白我回到欧洲后只能自己生活,或者和可怜的梅多拉姑妈一起,姑妈会跟我走。我将赶回华盛顿收拾行李,我们会坐下周的船。我走了以后你一定要好好对奶奶——就像你一直对我的那样。埃伦。

“如果有任何朋友想劝我改变主意,请告诉他们那样做是没用的。”

阿切尔将信反复读了两三遍,然后一把甩开,忍不住大笑起来。

他被自己的笑声吓到了,这让他想起了那天深夜收到梅的电报说婚礼提前时他莫名其妙地大笑起来,将简妮吓了一跳。

“她为什么要写这封信?”他问,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声。

梅坚定而坦白地答道:“我想是因为我们昨天好好谈了一回——”

“谈了什么?”

“我告诉她,我觉得之前对她不怎么公平——我一直不理解对她来说留在这么多陌生的亲戚之间有多么困难。他们认为自己有权指手画脚,却并不总是了解情况,”她停了一下,“我知道你是她唯一可以永远指望的朋友,我希望她知道你和我是一样的——在我们的感受上。”

她踌躇着,仿佛在等他开口,然后慢慢说:“她理解我为什么希望跟她说这些话。我想她一切都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