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的花园(第2/22页)

周围的丘陵坚硬而干燥,呈现出泛白的棕色和绿色。但是在谷底宽阔的路上,沿着农场建筑,土地黑而泥泞。拖拉机轮胎在黑色淤泥中碾压出不规则的长条形池塘。

我走到农场建筑的第一座小屋,沿着防风林边那条陡峭的小路走,问路人怎么去巨石阵。从山顶的观景点看去,路变得清晰。但是从那里往下走,山丘一个比一个高,坡接着坡,凹陷和小路都隐藏了起来;谷底的烂泥和水坑致使行走困难,让空间显得更大,看上去有很多小路,有些引向谷底的宽路,我觉得困惑。虽然在空旷中这是一句如此简单的询问;我从未忘记第一天问路的事情。我问的是杰克吗?我没有记住那个人;我更关心散步途中的陌生,我自身的陌生以及我那句询问的可笑。

我被告知绕过农场建筑,向右拐,沿着宽阔的主路走,无视所有干燥小路的诱惑。那些小路会把人带向另一边的树林,新生树木暗示那儿是乡村深处,是森林的开始。

我走过农舍和农场边的泥泞,经过旧木材、纠缠的铁丝网和废弃的农用机械部件的混乱,向右转。宽阔的泥路覆满了草,长而潮湿的草。很快,走过农场建筑,我发现自己走进了一条宽而空的旧河床,空间感淹没了我。

布满草的路,旧时的河床(我的猜想),都是向上倾斜的,因此目光被引向天空;两边是山丘的斜坡,映衬着蓝天向上延展。一边是牛群;另一边草场之后是一块空地,长着成林的小松树。这背景有种原始感,给人以空旷、土地未被占据的洪荒时代的印象。这里看不见房屋,只有宽阔、杂草丛生的路,头顶是天空,两边是宽阔的斜坡。

也许是这条路的延伸让人产生空旷感。当我走到路的顶头,和周围星星点点的坟堆平齐,我俯瞰巨石阵,也看见了索尔兹伯里平原上的炮兵操练场和西埃姆斯伯里许多整齐的小房子。我走在空旷之中,散步仿佛是我自己的幻觉,幼松后面的森林也给我这样的感觉。不远处都是公路和大道,色彩鲜艳的卡车和汽车像玩具一般。巨石阵、旧手推车和坟冢在天空的映衬下轮廓分明;炮兵操练场,西埃姆斯伯里。新与旧;还有在散步中途或者其他不同时候出现的位于谷底、包含杰克的农舍的农场。

很多农场建筑不再使用。泥泞的院子周围,谷仓和畜栏——红砖墙,石板屋顶或黏土砖——在腐烂。畜栏里偶有病弱的小牛,与牛群隔离开。脱落的红砖,穿孔的屋顶,生锈的波纹铁,弯曲的金属,蔓延的潮湿,棕色或黑色的铁锈,畜栏中像被践踏的粪便一般稀软的烂泥上长着苔藓,有的翠绿,有的枯黄,在这幅图景下,那些被隔离的牲口就像被抛弃了似的,景况十分可怕。

这里的牛患有某种畸形。这些牛的配种变得机械,以至于畸形也变得机械,这是工业作业的败笔。牛身上不同的部位长出奇怪的赘肉,仿佛它们出自一个分成两半的模子,接合处发生了泄漏,变硬成了肉,然后长出和其他牛一样的黑白相间的弗里斯兰图案的皮毛。在破败荒废、遍地粪便和苔藓的农场,新鲜的只有牛自己的粪便,它们站在这里承受着令人费解的负担,身子中间垂下一块公牛垂肉似的东西,仿佛是厚重的窗帘,等待被镇上的屠宰场取下。

离开旧农场建筑,沿着宽阔的老路,走到农场和杰克的农舍。这里也是一派颓败,有其他努力或生命的遗迹。路的尽头,一侧的深草丛中堆着平而浅的灰箱子,排成两排。我后来听说它们原本是蜂箱。我从没听说谁养蜂。养蜂人是一个住在农舍的农场工人,还是一个闲得无聊想做点小生意的人,后来放弃并遗忘了这件事?如今这些灰箱子何以被遗弃,并且不值得任何人花功夫移走,这是没有栅栏的空旷中的一点神秘。

在宽车道的另一侧,农场建筑边的大拐弯就此开始,在小树和灌木丛的遮蔽之下,有一辆状况良好的红黄绿三色大篷车。我觉得这是一辆色彩鲜艳的旧时吉卜赛大篷车,仿佛拉车的马不久前才被松开。又一个神秘,又一个仔细制造却被遗弃的东西,又一个过时的、被弃用的却没有被扔掉的物件。就像丢散于四处、在农场建筑四周生锈的陈旧笨重的农用机械。

在笔直的宽路中间,离蜂箱和大篷车很远的地方,立着一个稻草堆,一捆捆干草堆成小屋的结构,盖着黑色旧塑料布。稻草堆了很长时间了,黑色中冒出了绿芽。夏天精心收割而后堆起的稻草开始腐烂,变成了肥料。现在,农场的稻草储藏在一个现代化的开放式棚子里,那是栋活动板房,屋顶下方印着建造人的名字。棚子立在混乱的旧农场之后——仿佛总是有空地,无须推倒旧的东西重建。棚子里新鲜的稻草散发着甜暖的气味。成捆的稻草被打开,金黄、干净、温暖,让我想起把稻草变成金子的故事,也想起书中写欧洲人睡在谷仓里的稻草上的情形。这是我在特立尼达时理解不了的,岛上的人总是用新割的草喂牛,草是青的,不会变黄堆成干草堆。眼下,在这个冬季,在这潮湿的谷底,有高耸的金黄的稻草堆,暖融融的金色旁边是有车辙的黑色泥浆。

离小屋形状的腐烂稻草不远,有一栋房子的废墟。这房子的墙壁也许由燧石和混凝土砌成。这栋陋屋——墙也许没有地基——如今暴露在外。破损的墙,没有屋顶,周围是泥土——没有石头或水泥地。多么潮湿!周围的梧桐、山毛榉或是橡树,都很高大,让房子小了下去。曾经这些树不引人注意,当房子不再存在,树木继续生长,如今让周围阴冷黑暗,见不到光的地方青苔遍布。公路边的农舍是上世纪开垦者建造的,主要是农场工人,他们为自己和后代争取了所有权。但是在这儿,在长满草的车道边,于田野和孤寂之中,屋子的拥有者或建造者没有留下什么,也没有建起什么,只有种下的树继续生长。

也许这房子不过是一个牧羊人的居所,但这只是猜想。牧羊人的屋子更小,周围的树也不像是牧羊人小舍会有的布置,不像是一个仅待几晚的住所。

羊不再是平原上的主要动物。我只见过一次剪羊毛。剪羊毛的是个大个子男人,听说他是澳大利亚人。这项工作在一栋木墙、石板屋顶的老房子——与杰克的农舍在同一排——中进行。我是偶遇剪羊毛的,之前并没有听说过,仅仅是在下午散步的时候碰见了。显然,剪羊毛对一部分人来说是新鲜事,农场和周边的人都赶来看热闹。这是力量和速度的展示,羊被同时抬起、剃去毛,然后被光秃秃地送走。这仪式像是出自旧时小说,也许是哈代[7]的小说,也许是维多利亚时代的乡间日记。仿佛索尔兹伯里的炮兵操练场,天空中军用飞机的尾迹,军营和呼啸声阵阵的公路都不在我们周围。仿佛在农场建筑和杰克的农舍边,时间静止不动,事物一如往昔。剪羊毛来自过去,如同旧的农场建筑,如同不再移动的大篷车,如同不再储存粮食的谷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