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的花园(第4/22页)

篱笆,花园,一年生植物的花床,鸭和鹅的窝;在这些之后,在另外两栋农舍的预留地之后,土地开始向农场机械耕种的田地倾斜,这里是杰克种菜的地方。

每一块地都是分开的。杰克没有把这里当作一个整体。但是他把每一处都看得很清楚;他照料的每种东西都回应了他特别的想法。篱笆经常修剪,花园美丽干净,满目变幻的色彩,鹅圈脏兮兮的,窝棚随意搭起,地上是搪瓷碗盆和废弃的陶土水槽。杰克在老式农场建筑边建起了花园的一切,就像一个微缩的中世纪村庄。这是杰克的风格,正是这一点让我觉得他是旧式农夫生活的一点残余(很快我就发现自己错了),像在索尔兹伯里平原上的爆炸之后存活下来的蝴蝶,不知怎的在工业革命、被遗弃的村庄、铁路以及这个山谷巨大的农场中间幸存了下来。

我以文学之眼看到这些,或者说我借助文学看这一切。我是个异乡人,带着异乡人的紧张,但我通晓这儿的语言,了解这门语言的历史和写作,我能在所见之中找到一种特殊的过去;我的一部分大脑容许幻想的进入。

有天早晨我在广播里听到,罗马帝国时期,鹅能从高卢一路走到罗马的市场。杰克的随处排泄的鹅高昂着头,在谷底的泥泞中大摇大摆,偶尔具有攻击性。这之后,我觉得杰克的这些鹅有了历史意义,超越了中世纪农民的概念,超越了旧时英国乡村的样子,超越了童书里鹅的插图。有一年,我想读莎士比亚,想接触早期语言,于是二十多年以来第一次重读《李尔王》。读到肯特伯爵说:“鹅,如果我在塞勒姆[9]遇到你,就把你嘎嘎叫着赶回卡美洛[10]。”塞勒姆平原与索尔兹伯里平原,卡美洛与温彻斯特——仅二十英里之遥。我觉得借助杰克的鹅,我理解了《李尔王》中编辑说明显得晦涩的地方。杰克可能没有想到车道上的这些动物会如此古老。

散步的孤独,丘陵上的空荡,让我沉浸在语言或历史的幻想中,同时也缓解了我在英国作为一个异乡人的紧张。田地的形状,小径和公路的分布,军用的需要,这些意外让这一小片地显得孤立。散步时,我独自享有了英国的这一段历史。

每天我在山坡间杂草丛生的宽阔道路上散步,走过白垩山谷——有时看似夏日散布着砂粒般的积雪的喜马拉雅山山谷。每天我都会看见几百年前耸起的土丘。这么多土丘!它们散布在四周。从一定的高度看,它们映衬在蓝天里,像是土地的疙瘩。起初我喜欢踏过一路上的土丘。土丘上的草很粗壮,很高,颜色暗淡,一丛丛的绊人。树受尽风的摧残,长得不高。

我择路而行,沿着每个土丘上上下下,绕来绕去。刚来的日子,我想看尽所有可到达的土丘,觉得要是看得够仔细、够久就能欣赏到劳动的魅力,而非了解宗教性的神秘。

每天我走在杂草丛生的宽阔道路上,也许那是旧时唱着圣歌的游行队列走过的道路。每天我从谷底爬到山顶,看到这番景色:前方是石头围成的圈,看上去就在下面,却还有很远的路。石头被绿色衬得发灰,有时被阳光照亮。我沿着野草丛生的路向上走(尽管我乐意承认游行队列所走的真正的路在别处),不停地想象自己是古时的人,登高去确认这世界一切都好。

巨石阵两边都有主干道。路上的卡车、货车和汽车都像玩具似的。巨石阵脚下是一群游客——不那么明显,没有你走到巨石阵置身周围那梦幻的气氛中时想象的那么明显。从远处注意到游客,只因有些女人穿着红裙子或外套。巨石阵游客身上的红色我总能看见,在一群小小的身影中总有人穿着红色衣服。

虽然周围是人群、公路、炮兵操练场(有荧光或半发光的靶子),对古老的感受,对土地年岁和人类占有它的悠久历史的感知总是跟随着我。一大块神圣的坟地以天空为界,那些坟冢在如今几乎空荡荡的大地上诉说着什么,那时有过什么人物,什么样的规模,有多繁忙!古老感赋予一个人周围的活动另一种刻度。但同时,站在这一高度,在这么广阔的视野下,也有一种延续感。

于是,这种让人的现实活动显得既卑微又高贵的古老之思以及文学之思,包裹了这个世界。虽然被公路和军营包围着,空中有云彩,有时还有繁忙的军用飞机行驶的痕迹,但在很多个下午,这个世界让我有了幸运的发现——我置身其中的那种孤寂。

云雀山是炮兵学校的名字。我来这里的头一两年,学校有集会或是开放日,学员当着家人的面表演开枪射击。但是我散步途中寻找的云雀山,是有着古坟的山丘,云雀在此生活,就像诗歌中吟唱的那样。“青山葱茏遥远处,云雀化作欢歌飞无影。”这是真的:鸟雀几乎垂直地不断向上飞翔。我觉得以前听过云雀的歌声。但这是我第一次注意,第一次观察并且倾听它们。它们是我孤寂中又一个幸运的发现,又一个意外的礼物。

这成了我的心绪。我在路上看到野玫瑰和山楂树的时候,没有将它们旁边的防风林看成是大庄园主们做的一种记号:树林种在特定的地方(据说是对特拉法尔加战役两军阵地状况的模仿),庄园主在孤独上留下他们的标记,并保存下来。我没有想到庄园主。我的心绪纯净:我认为这些单瓣的玫瑰和路边气味甜美的花是野生的。

秋日白天渐短,我脑袋里充满了冬天的那些乐趣,火炉、夜灯和书卷。有一天,我特别想读《高文爵士与绿衣骑士》,这是二十多年前我在牛津中世纪文学课上读过的一首长诗。防风林边的玫瑰果和山楂果,在这死寂却温暖的时节长出的这些红果让我想重读那首古老诗歌中有关冬季的旅程。我去索尔兹伯里买了这本书,在回家的车上读起来。于是,在英国,我第一次融入当地的风景,融入那种孤寂。

杰克和他的花园、鹅、农舍以及他的岳父,似乎都是文学、古老和这种风景的发散。

*

我首先注意到的是他的岳父,最先遇见的也是他的岳父。我很早就见过他,当时我尚在探索,还没过上规律的生活。我沿着山边少有人走的小路漫步,路上泥巴很深,野草长得很高,不时还有枝杈伸出来。我那时总走的小路,后来我再也不去问津了。在某条探索的小路上,在防风林边连着陡峭石径的小路上,在人迹罕至的半隐秘的小路上,我遇见了杰克的岳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