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春藤(第2/25页)

谢泼德和康斯特勃对旧时风貌的记录中有自己的想象。而如今,现实又在其上添了更多事物,一种现代的景色:百年山毛榉立在狭窄的路两边,成百上千棵山毛榉树苗长在丘陵边一大排成年山毛榉和柏油路间铺满树叶的坡上。从公路到河岸的更陡的坡上还有好几千棵山毛榉。通透的绿叶交叠,投下一片柔和的绿荫。镇上的出租车司机总会带访客走这条路观光。

山毛榉是房东的父亲在世纪之交种下的,后来没人照看,如今看起来像是父辈大派头的天然纪念碑。这大手笔来自一个在帝国时期、在工业革命之初财力愈益雄厚的家族。这个家族也在别处开枝散叶。但房东住在距河不远的地方,只拥有几亩地,想当年他的家族拥有这儿几乎所有的土地和房子。

路边的树是房东出生前他父亲种下的。就在这条路上,在我散步路线的尽头,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了我的房东。

那是让人迷惑的一瞥。这条路不仅窄,而且曲折,我因此对过往的车辆很紧张,对这段路上看不清的转弯处经过的所有车辆都紧张。后来,天色相当晚了,我认出那是庄园的车,就想和菲利普斯先生打个招呼。菲利普斯先生微笑着。这是友好快乐的笑容,出现在一个习惯发号施令并且有戒备心的人身上显得奇怪,他在外面通常是一脸严肃和不耐烦。这笑容中的欢乐和放松告诉我现在是特殊场合,他的乘客很特别。

我立刻就明白,坐在菲利普斯先生边上的那个人是我的房东,这个住在庄园、我却从没真正见过面的人。刚刚忘记菲利普斯先生的笑容和路上的危险,还没等我有意地去看那个陌生人,车就开走了。这是我唯一一次瞥见我的房东,瞅见他的脸,但我描绘不出什么。

印象中只有圆脸秃头,穿一套西装(或是棕色西装外套),表情和善。我记得最清楚的是——这个细节我确定是真实的,因为想象不到——缓慢挥动的手。在仪表盘上方挥手,我从路上看过去,他的指尖在挡风玻璃底部的位置。

此前,我们从未见面。菲利普斯先生一定告诉过他我是谁——虽然他视力不好,这是他的一大痛苦——他一定在我看见他之前,看见了我。他当时安坐车里,旁边是菲利普斯先生,他看我一定要清楚些。我当时犹犹豫豫匆匆一瞥——从察觉到辨认的过程很短——因此我也说不准这如梦境般倏然而逝的画面,究竟是我的想象还是确有其事。

我觉得那一挥手很和善。但是我当晚打电话给菲利普斯先生时,这种感觉动摇了。他带着下午车里的好心情,笑着说是的,当时同车的是我的房东。接着,他仿佛是为了解释我的疑虑,说:“他在车里总是会戴着墨镜。否则胃就不舒服,然后会偏头痛。”如果他当时戴着墨镜,我怎么能看见他眼里的善意?

于是对房东的这一瞥——瞥见某个意外普通的人——让他更加神秘。不仅仅是这个人,整个场景都让人难忘:车载着庄园建造者和树木种植者的后代,驶在河流和湿草甸上方丘陵边的山毛榉树下。于是对我而言,那个人的性格更多地被他的背景、被公路上的山毛榉、被庄园永久闭着的前门和后面茂密的花园所表现。

印象中我瞥见了一位慈祥的老人,穿着棕色外套,在车里羞赧地挥手。车一闪而过时出现的这一画面回应了我自己的需要。这是我所希望的庄园主的样子。因为我正是在这个庄园里,成年以来第一次找到平静。

很快我发现这一画面并不真实。与之相反的那幅不那么具体的画面也不真实,我通过菲利普斯先生平时提及的细节联想:一个脸圆体胖的人,西装扣得紧紧的,戴着墨镜和帽子,被带去他没机会见的乡村兜风。此行是要让他激动但安全地(像个孩子站在塔顶栏杆后向下望)看看与他隔绝的世界。但又绝不会让他过于惊诧,绝对还是伦敦。他不过是去了一趟乡间,拜访几个熟人,天气好的话会到南部海滩的几家宾馆吃午饭、理发。(最后这个细节是菲利普斯先生某天无意间向我提起的,这给我幻想中戴着墨镜、衣着整齐的隐士加上了长而细的头发。我看见房东被菲利普斯先生扶着进了某家维多利亚时代风格的宾馆,菲利普斯先生两手搀着房东的左臂,房东的右臂盲目地摸索着。)

这个画面、我恍惚觉得见过的人或我创造出来的人,都不符合房东在伦敦的熟人对他的描述(他们偶尔来拜访他)。那个人碎片式地来到我脑海中,离我很遥远。

他在这里度过了备受宠爱的童年。就在我现在散步的庄园。在茂密果园的阴凉中有一座两层的儿童屋。儿童屋很结实,茅草屋顶还算完整,周围的植物部分被砍倒、腐烂,倒像森林一样。楼下房间里有个真的壁炉,两边墙上嵌着石头或水泥架子,有梯子通向二楼,圆锥形的茅草屋顶上开有天窗。要是当玩具屋,它大了点,用作游戏屋却又小了。它是成人对儿童屋的设想,没有什么想象空间。

房东在经历过备受呵护的童年后,长成了一个有艺术和社交天分的青年。菲利普斯先生和布雷给我看过当年的照片,租车人布雷的父亲一辈子在农场工作。布雷住在父亲很久以前从庄园买的燧石和砖砌成的小屋里。虽然布雷如今以独立于农场为傲,甚至拒绝服务庄园的人,但他有各式的庄园纪念品,并且喜欢展示它们。有模糊的黑白照片:庄园聚会,尚未繁茂的花园,昏暗的光线中(黎明或是黄昏?)年轻人坐在湿草甸那儿小溪上的木桥围栏上。照片和快照会产生惆怅的效果:每一帧照片都捕捉了某个时刻,呈现了很多被忽略的细节,让人想到它所能追寻的过往,成为一种纪念。同样的场景,一幅精心创作的画就无法达到这种效果。

接着,在一次次聚会和二战之后,他步入中年,心绪纷乱,病态而持续的抑郁几乎成了一种病,让他与世隔绝,躲在庄园里。后来身体也开始出状况,最后经受年老的煎熬。

我各方面都与他相反,社交上、艺术上,抑或肉欲上。鉴于他家族的财富随着十九世纪大英帝国的扩展而膨胀,也许我们之间横亘着一个帝国。这个帝国让我们有了交集。它解释了我在新世纪的出生、我用的语言、我的职业和抱负。它最终解释了我为何出现在山谷的那栋小屋、出现在庄园。但是我们处在——或者始于——财富和特权的两极,处于两种不同文化的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