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春藤(第4/25页)

从护林人的屋棚穿过小径,从我小屋的侧窗看去,有一座小小农舍。它只是一个窝棚,挨着庄园菜园的墙搭建。它的样子像半个屋舍,屋顶是一个斜坡,从某个角度看感觉是有门窗的。

绕过窝棚的小径,绿地边缀满了蘑菇状的石头。我听说这些石头是当地一大特色。谷仓建在石头之上,可以防鼠。这种设计阻止了老鼠进入马厩,就是那座我想象成护林人棚屋的房子。同时起到了装饰作用,营造出童话色彩。每块蘑菇石都和其他的不同。上部被切割成不同样式,下面的柄被割成一个弧度。多年过去,很多蘑菇石被损坏。它们可谓脆弱的幻想。很多蘑菇的顶部其实消失了,甚至有些柄被削平。但是在我的小屋门外,靠近小径的一边,在菜园围墙前面,有五六个蘑菇奇迹般保存下来,完好得如它们最初被设计的那样:蘑菇顶一个个削成不同厚度,刀锋粗粝,冬天里每个撑起了一小块苔藓。

这是我复苏的幻想——种种富有特色的幻想,对庄园,对周围的绿地与花园——到这里的第一个冬天,在写作的时候,我总感觉自己受到了幻想的欢迎。庄园始建者的想象,房东继承的家族幻想,随着我的深入了解,我感到这幻想愈发传达出他的性格。

庄园的其他部分——果园、主宅后的花园、湿草甸和河边的小径——后来在暮春或夏初,我生病无法沿着车道走很远的路的那阵子进入我的视野。这个时候我学会了分辨四季,认识相应的花木、河流。

我完成书稿之后(关于非洲的那本),便出国进行新闻写作,一来挣点钱,二来走出英国、振作一下精神。但这任务使人筋疲力尽,还去了一个很多航线飞不到的地方。我在漫长的返程中经历了多种气候,终于病倒,在某地的宾馆度过了四天四夜,在疼痛中昏睡。

回到山谷和小屋时我感觉头晕,但感受到了它的欢迎、它的保护,也因小屋边每一株草木超然的美(在我看来)而感动。起居室窗户下的牡丹给我留下特别的印象。不论清醒还是在睡梦中,我的幻想中总会出现这些深红色花苞的形状,浑圆紧凑。

医生觉得我身体无大碍,没有肺部感染或者出血。他说我是疲劳过度了。他说是“战争疲倦”(我们在一个军事区)。

几周过后,确如大夫所言,我的身体只是极度疲倦,但不难受,是带着点兴奋的疲倦(唉,这可有点罕见)。这让我想起童年时得过一种热带的“发热”病,因雨季的寒冷而起。雨季中无常的天气打断了正常生活,下雨和洪水使学校停课,增加了孩子咳嗽和发热的概率。小时候我常常是刚退烧就希望自己再次发烧,好体验它带来的感官扭曲:异乎寻常的平滑的感觉(不仅是触感,嘴里和胃里的感觉亦然),声音和噪音莫名变得遥远和令人激动。我虽然总想发烧,但并没有如愿。很快我长大了,发热被支气管炎和哮喘所取代,那是全无好处的真正的痛苦。

现在,在令我愉悦的小屋里,我自童年以来第一次体验“发热”。筋疲力尽——工作和旅行引起的:医生的诊断是对的。

在令我愉悦的小屋,在这躲在公路边一层层山毛榉和紫杉之后的小屋里,我开始感到这二十年来的工作和压力的压迫。压力和写作有关,那种激情。当年,泛美航空飞机起飞,我头一次俯视我自孩童时期就被包围其间的那片特立尼达岛田野,那一刻起我就开始承受这份压力。

所有的工作,所有的压力,所有的失望和恢复,如今在我脑中成为坚实的一团。但我现在已经不再幻想自己是沉在河底的尸体;脑中也没有了爆炸的梦,这梦曾让我精疲力竭,挣扎着醒来。这些压力都促成了“发热”。于是在那栋令我愉悦的小屋,我又变成了一个孩子。仿佛在二十年之后,我终于到达了离家时脑海中的那个幻想之地。

就在这种情绪中,我慢慢恢复到可以出门了,开始——菲利普斯夫妇鼓励我,让我不用担心会侵犯房东的隐私——探索茂密花园的春天。随着我起居室窗户下的牡丹挺身收紧,鼓鼓囊囊的花苞立在大黄似的茎上,我的春天来了。

我在英国的二十年里必定见过上千朵牡丹。它们是普通的花,在我身体允许的情况下,我乘公交车去索尔兹伯里的路上能看见它们。穿过山谷,在阳光灿烂的开放式花园,我看见它们在明媚的光线中迅速绽放,失去了花苞的紧致和浓厚的色彩,美丽不再。我对这个春天之前见过的牡丹都没有留下印象;我从没叫过什么花“牡丹”;从没能把它们和某个时节相对应,或把它们和其他花或者自然现象联系起来。这些我康复时期的牡丹,我小屋边的牡丹,使我第一次开始记住它们;它们象征着我的新生活。

起居室窗外的那一丛牡丹在小屋北面,另外还有一丛,在小屋和护林人木屋间的紫杉树荫下。它们生长缓慢,不曾变形,色彩也日益浓重。从紫杉和山毛榉树下的小径上看,我小屋附近的牡丹在周围绿野的映衬下是两抹浓郁的色彩。

*

庄园一度有十六个园丁,如今只有皮通一人。他在带围墙的花园里种菜,也在那里为庄园和房东种花,同时打理房东在庄园某处的私人草坪。他像杰克那样找出可耕种的土地并加以利用。但是皮通做的多数事情我都看不见。我所见到的主要是荒野,这个季节会有一两次,皮通于其间修剪路最狭窄的部分,为他自己,也为我。一条路上行,一条路下行。

皮通的这两条小路始于草坪尽头,差不多在从公路延伸出的荫蔽的小路对面。小路穿过未经修剪而几乎长成了树的围篱,围篱开口处是铁门的样子,像是特意设计的。围篱里空荡荡的,没有植物或是花圃生长过的迹象。一个角落里长着一棵梧桐,不知是谁种下的还是野生的(有很多梧桐都是野生的)。这株梧桐不是小苗,有人在旁边种了紫藤让它往上爬。这在过去很常见,很多园丁愿意趁闲暇装饰一个隐蔽的角落。

冬日里,这围墙周围遍地干枯的野草茎梗,有的和玉米秆一样高,也有细长的草丛。如今这春日里,野草又粗壮多汁了。皮通修剪出的两条小径上,草细而密,平整如草坪。虽然野草蔓地,荒蛮只像是表象,等修剪后旧时的秩序和美丽复又出现。

这围墙像是庄园花园的一部分。但是租车人布雷告诉我,它比花园还要老;繁茂的树篱年头更久。布雷说,早在庄园建成之前,树篱就随这儿一座房子而存在了;他说在这之前,这里有一座修道院。这不是信口雌黄。中世纪,这条河周围有各种基础设施。河延伸到几英里之外的埃姆斯伯里后,变得宽而浅,河水清澈。这里曾经有一座修道院,也许现在还有遗迹留存呢。当年圆桌骑士团的亚瑟王垮台后,吉尼维尔从温彻斯特-卡美洛过来时正是住在这座修道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