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春藤(第5/25页)

围墙周围人迹罕至,和车道上那潮湿的石屋废墟一样。石屋废墟周围是梧桐树,这些树无视房屋的腐朽和消亡,继续生长,继续在光秃秃的黑土地上投下冰冷的影子。在废墟远处,空荡荡的高大树篱离我小屋仅几步之遥。树篱内,另一个时代的信男善女(如果布雷的话属实),生活优渥的富人,也许一半是战俘,选择生活在这个中世纪村庄,与世隔绝,向念珠倾诉,他们在村子中心的教堂、在喧闹的河流、潮湿的田野和湿草甸间奔忙,为厚而肥沃的黑土地松土、干农活。

围墙之后是果园。果园古老甚至老朽了,古老的树木周围,树篱七零八落,且没有形成一个拱形的出入口。夏天这儿绿意盎然,在此之前,从这里能看见穿过湿草甸的河流和柳树。现在已经没有人来割水草了,不再热闹,甚至连牛群都进不来了,更无法抄近道穿过湿草甸走向河边。被堵塞的小水道分割,加上废弃的控制水闸,这块地就永久地淹在了水中。

据说给草甸排水的技艺如今失传了。这原本应当是一项季节性的工作,由水道管理员清理河道和割下漂浮在水面、相互缠绕的过长的水草。山谷的财富曾经存在于湿草甸中。如今,财富更多地聚在宽阔无阻碍的高地。如今在果园后湿草甸生长的——从未被剪掉的——是野生的黄色鸢尾。

从围墙走进果园,从一侧看到的像是一片树林。那里生长着很多高大的古树,地上满是野草和枯木。这片树林便是那座两层的儿童屋所在地。春季我无法进入这里,因为没有通路。皮通后来割了草辟出一条路,它分四条道,第一条是为了走花园装废弃物的手推车,第二条是皮通把落叶运到堆肥处的大推车的走道。这块花草的墓地位于儿童屋后面,谁也不会留意。

皮通把堆肥处或垃圾堆称为“花园的庇护所”,他在寻找或创造这些隐蔽却便利的“庇护所”时可谓别出心裁。“庇护所”是皮通的用词,我认为他在不同地方有两三个这样的“庇护所”。垃圾堆,庇护所:两个独立不相干的词。但是皮通用的“庇护所”巧妙地将这两个词囊括其中,它不仅表示“垃圾堆”,还有额外的意思或关联:收容所、避难所,几乎有捉迷藏而使人见不着的含义。他说起落在草坪上的一截山毛榉树枝或是一堆剪下的草,“要送到庇护所”或者“我现在把它送到庇护所”。

我一开始以为这是皮通个人的措辞,后来却发现山谷里大伙儿多少都会这么用。我从租车人布雷那里听到过,他是皮通的邻居。我在市政工人罢工一周的时候听他说——正如山谷上上下下的树上钉着的小通知上所写——工人们决定采取“工业行动”。布雷说“这周没庇护”,意思是没有收垃圾的人。“你不用告诉我这件事背后主谋是谁。这对他们而言最正常不过,不论是名义上还是实际上都太常见。”

我也从菲利普斯先生的父亲那里听过这个词。老人的妻子去世后,他周日下午偶尔过来串串门,也在庄园散步(周六皮通放假)。他有时会在我屋前停下来聊天。他以做送货人起步,了解旧时的各种情况。他告诉我为什么工人小屋边的公路如此狭窄。旧时走马车和推车的路得宽点,铺筑的路变窄了,路两边的空地之前不属于任何人,后来被劳工占用了,建起一座座小屋。他告诉我种这么多接骨木树篱是因为这种树长得快,而且它是劳工用来占地的。树篱很高,其间没有我想象的蔬菜生长,却能看到上世纪留下的没有腐烂的生活垃圾。树篱间堆着瓶子、金属废弃物和旧鞋子等处理不掉的垃圾。老人解释:“你瞧,那时候没有庇护所。”

我还从一个衣着讲究的人那里听过这个词。这个焦虑的人来我这儿处理在卧室屋顶四窜的老鼠,它们有时听起来像在来回推动或滚动小石子。这个人将他知道的有关老鼠的知识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我。老鼠很可怕,但是它们有自己的习性,有自己的“领地”,可据此抓住它们。小老鼠能生活在墙上的小裂缝、小洞中,它们从不渴望光线或者更大的自由。它们每天吃一克食物比如饼干渣就能生活。但是他描述老鼠的痛苦或者无足轻重时心不在焉。也许曾经他说起这些时是享受的,并享受听者的反应。但现在这个老鼠专家机械地说着话。他担心自己的健康,怕某天在给老鼠投毒的时候突然犯了心脏病。他最担心丢工作,说不定哪天政府或地方当局会关闭他的小部门,把鼠患和害虫治理交给私人公司。突然,他控诉般戳戳手指,用皮通说“庇护所”那样的口气说:“你知道下来被关掉的是什么吗?下来要关的是庇护所。很快这里就没有公共庇护所了。”

走进果园,一边是儿童屋和皮通的庇护所,中间隔着一条还未被修剪出来的小径。另一边是庄园的花园,填满了湿草甸和菜园间的空间,接着填满了湿草甸和庄园间的空间。

尚未离巢的雏鸟在果树树洞中叽叽叫。去年的果壳——灰松鼠的作品——在果园和宅子草坪间的小路上咯吱作响。这条小径依着菜园。坚果树纤细的树枝折弯了——至少在皮通来之前如此。玫瑰花圃边的小石径在蓬勃生长的荨麻和野玫瑰丛中仍依稀可见。接着就是草坪。我担心侵扰到房东(虽然菲利普斯夫妇说不用担心),沿着湿草甸边的路走。

湿草甸或湿地已经明显漫过了曾经的花园。某些装饰性的树,尤其是粉红色的山楂树,如今长在湿地里,周围是废墟和湿地植物。这里有很多湿地植物,尤其是芦苇,也许是为了矛形树叶的美而种植(像中国或日本书法),这些植株很多越过了皮通试图保持整洁的小路,在草坪上发芽,就像是甘蔗田里焚烧垃圾时的火苗,火星越过防火墙飞溅到附近的绿野中。

草坪上坡缓缓地连向屋子。草坪上有一棵巨大的常绿树,它一定比房子还要老。菲利普斯夫妇的住处和小阳台——阳台上挂着衣服——在树的一侧,塑像后面。房子没有太久历史,建于本世纪初,却是老式的。正如草坪那头重建的教堂,这所房子也是过去特殊观念的产物。在强盛帝国国力的支撑下,这是对种族、历史和文化的肯定,也是当时审美的反映。房屋后墙是灰色的:灰色的石头斑驳发霉。

我从没仔细打量过庄园的后面。我不想去侵扰,此外,我亦不了解它的内部格局,不知道我那有的是时间的房东会从哪扇窗户看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