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仪式(第2/3页)

梵学大师穿着丝绸长袍,盘腿坐在祭坛的一侧。萨蒂的小儿子面对着他坐在另一侧,他穿着牛仔裤和套头衫,这样一身便装也让我意外。在走廊上进行的仪式像是对火葬的模仿;但它使人联想到繁殖和生长,而不是人死后归于土地,化作各种元素。献祭和供养才是主题。在雅利安人的经典中总是强调献祭!

和很多印度教仪式一样,这套仪式也颇为繁复:在祭坛的何处放花,如何念经以及何时抛撒各种东西,这是祭司的一整套机械化程式。梵学大师指导萨蒂的儿子完成这一系列程序,告诉他向圣火祭上何物,手指向祭品时念“娑婆诃”,向火抛撒祭品后要手握拳说“舒达哈”。

梵学大师继续着。他意识到走廊上的人是他的观众,在指导萨蒂儿子的同时,开始以常规的宗教方式说话。他告诉萨蒂的儿子要控制情欲;他开始一本正经地宣扬类似教义的东西。这对我来说也是新鲜的:梵学大师在某种程度上以一种在我小时候不被允许的“普地基督教”的方式,把以思辨、多元、万物有灵论为根基的印度教同基督教与伊斯兰教信仰等同起来。事实上,有那么一会儿——仿佛这是一个公众集会,而我们有不同的信仰——他拐弯抹角地说《薄伽梵歌》相当于《古兰经》或《圣经》。他其实是想说我们也有经典;特立尼达岛在变,他以此保护我们的信仰和生活方式。

萨蒂的儿子虽然穿着牛仔裤,却很严肃。他在并没有受过正规教育的大师面前很谦卑,换一个场合,他可未必会如此。他像是在寻求安慰,一种比仪式还要强大的支持。他聆听着大师的讲话。大师继续用泥土、鲜花、面粉、纯净的黄油和牛奶进行着复杂的仪式,并且添加了道德和宗教训诫,说我们的前生决定了今世。萨蒂的儿子问,母亲怎样的过去决定了她如今残酷的死亡。没有得到回答。萨蒂的儿子但凡对印度教思想有所了解,但凡继承了点传统,就会知晓轮回的概念,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他会屈从于神秘的仪式,把大师的话当成仪式的一部分。

仪式仍在进行。这是人们请大师来的目的,他们需要这种准确——捏起米饭团和泥土,摆花,往这个那个上倒牛奶,不断地给圣火添燃料。

之后大师开始吃午饭。按旧例,他们都是盘腿坐在毯子或者装面粉或糖的麻袋上吃饭,毯子上铺棉花;会被好生伺候。现在仍不失奢侈,但没人在一旁伺候。他就坐在走廊上的桌子前吃饭,自顾自地大口吃着,用手抓着吃,就像之前抓泥土、米饭等祭品那样。

萨蒂的丈夫和儿子站在他身边,问他萨蒂转世的机缘如何。严格说来,这不是一个印度教的问题,在目睹那场仪式之后,我觉得这听起来很奇怪。

萨蒂的丈夫说:“我还想见她。”他说话流畅,但眼里噙着泪水。

大师没有直接回答。印度教的转世,指人在几世修行后达到涅境界,无生无死,也无所谓再投胎。若他如此理解,面对如此悲痛的人一定不忍说出口。

萨蒂的儿子问:“她会回来吗?”

萨蒂的丈夫问:“我们会再次团聚吗?”

大师说:“但你认不出她了。”

这是他对转世的解释,没有一点宽慰作用,反而让萨蒂的丈夫陷入绝望。

我请求大师给我看一下他在仪式上用的《薄伽梵歌》。它由印度南部一家出版社出版,每段经文后有英文翻译。大师在主持仪式的过程中除了念诵广为人知的梵文经文,也引用了英文翻译。

大师说他平日会送《薄伽梵歌》给别人。他说他“分享”《薄伽梵歌》,“分享”这个词也十分基督教。人们送他《薄伽梵歌》,他送人们《薄伽梵歌》。有个信徒一次带了十几本送给他;他又再发放出去。

大师的任务完成,午餐也吃完了。他变得合群且健谈,我童年时的那些大师办完事后并不这样。

他开始讲故事。我没听懂。某天社区里一个大人物问他:“你觉得印度教最好的经典是哪个?”他回答:“《薄伽梵歌》。”那个人对在场的其他人说:“他说《薄伽梵歌》是印度教最好的经典。”这个故事本来也许很有内容,但他就说了这些。大师觉得这就是故事的精髓——有大人物肯定他。或者他害怕什么而不敢深入讲,或者他忘了这个故事的要旨,又或者事实上他说的正是要旨:《薄伽梵歌》是印度教最重要的经典。(尽管临走前他说,为了主持仪式他都没什么时间读《薄伽梵歌》。)

让这场合更随意的是,大师冷不丁兴致高昂地谈起了政治,他支持的保守派和“伪君子”改革派间的争议。我以为在特立尼达岛这一议题五十年前就消亡了,它属于我们过去的田园生活,那个我们社区更自给自足的年代。我不能想象在种族政策和独立运动的压力下它还幸存着。但是大师显然很看重它。

这个人是我们家亲戚,我的一个堂兄弟。这在如此场合是极大的讽刺,或者说最合适不过。在求知欲和知识的相辅相成中,我进行着写作探险,不仅热衷于旅行,也热衷于对过去的不同解释,其间我发现,我父亲曾受他的外祖母和母亲鼓励当主持仪式的大师。但他终究成了一名记者,他的文学抱负在两个儿子身上扎根。正因为他的家庭想让他成为梵学大师,在一战前的极度贫困中,他仍被送去接受教育。而我父亲的兄弟打小就被送到田里干活,一天挣八分钱。这个家族的两支就此分道扬镳。我的叔父成了一个小型甘蔗农场的农场主,他一生比我父亲富裕多了。一九五三年我贫困的父亲久病不治去世了,叔父付了部分丧葬费用。但是两家很少有来往,甚至我们在身形上都相差甚远。我们(除了我弟弟)个子小,而叔父的儿子都有六英尺高。命运无常,如今家族里真出了个梵学大师。这个粗壮的六英尺大汉在我妹妹家的走廊上主持了仪式,他来自我叔父那一支。他服务了我父亲一家,参加了我父亲最先去世的孩子的葬礼。梳理完家族关系,他的有些行为也得以解释,他希望在我们中间树立威信。

还有一点也很讽刺,我父亲虽然致力于研习印度教的思辨,却厌恶仪式,甚至自一九二〇年起便支持加入被这个梵学大师鄙夷为“伪君子”的改革派。妹妹萨蒂生前也不喜欢仪式,但是家人为她安排了传统的葬礼,希望有一点神圣感,希望能呈现我们和我们的过去。这才请了梵学大师来。在我妹妹家走廊的水磨石地上有个土祭坛,进行着象征性的仪式,上面放着一小堆由芬芳松枝、鲜花和糖组成的东西,在黄油中浸泡之后点燃,会散发出甜甜的焦糖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