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预约你的墓志铭](第5/7页)

这时,驼夫和旅伴陆续都醒了。他们一行六七个人,在沙漠上睡的是“通铺”,一排排整齐排开,她睡在最边上。她听着一声声不同国家的国骂。雨不大,只是雨点很大,他们问驼夫怎么办?

驼夫说:“……这个,那个……不知道。”

估计他也没怎么遇见过沙漠下雨这种状况。随后他说:“不如等等吧,雨应该不会很大,如果太大的话,就收拾东西往村里撤。”

最近的村子离他们几里地。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见停的趋势,于是驼夫们做了一件估计他们后来也十分后悔的事情—开始挨个收被子。

收到白玛央宗的时候,她还贪恋在被窝里的最后一点儿惬意,她跟人家说:“你让我再盖十秒钟……”突然,她感觉一个砖头掉在胳膊上!很疼!她喊了一嗓子,一下子挥手把“砖头”弹开。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砖头们”从天上密密麻麻地砸了下来,他们这才知道冰雹来了。驼夫们也傻了,谁知道沙漠会下冰雹啊。她感慨幸运的是被子还没被收走。其他人一呼隆地跑到驼夫那儿抢被子。她赶紧躲进被窝抱着脑袋,无数砖头砸在身上,被子一沉—瞬间她就觉得被埋住了。那冰雹不是下的,好像是有人在天上接二连三地一卡车一卡车地倾倒下来的。

被子越来越沉重,一开始是棉被被打得噗噗响,后来是冰雹打冰雹打得啪啪响。

她想:妈妈呀,我可能会挂掉吧。真有意思,我居然会死在印度!? 还是死于冰雹?

她没死成,冰雹不久就停了,她也没被完全埋住。印度的老天爷也许是给他们开了个玩笑,冰雹虽然不小,但庆幸不是特别大。她后来仔细看了看,最大的有乒乓球大小,但是极少数。其他人也没有太受伤,大部分是后背青一块紫一块,也有人额头擦破了皮,龇牙咧嘴地用手捂着。大家在慌乱中清醒了过来,背着褥子和被子,浑身湿漉漉地往村里走。驼夫们安慰他们:“这是吉兆,这是一件幸运的事情!”

是啊,她也真这样觉得。她捡了一粒大个儿的冰雹捏在手里,走两步就啃一啃,走两步就啃一啃。我后来问她味道怎么样,她说:“有个锤子味道,太硬了,几乎啃不动。”

第二天,沙漠的雨没停,他们提前结束了沙漠之旅。

当地人说:“城市里也下雨了,是今年的第三场雨……今年的雨怎么这么多。”

她问一个老人:“这沙漠里大概多久前下过冰雹?”

老人用印度人的方式摊开双手,晃着脑袋说:“五年前还是十年前了吧……砸死过一个十恶不赦的人。”

临死的时候可不可以不害怕

白玛央宗是重庆人。她家里的情况跟贾樟柯的《24 城记》几乎是一样的。

当年,她爷爷为工厂选址,备选方案两个,一个是兰州,一个是重庆。后来爷爷决定带领大部队迁徙至重庆。她在重庆出生长大,一直到大学毕业。

爷爷牛的时候,她还小,对他们那代人的强悍没有太多印象。但她记忆最深的是他长着一副将军的模样,从她不懂事的时候起就觉得他帅,长长的长寿眉在眼睛上方像旗帜,年老了眉毛变白了,她认为更帅了。

在她想要去系统了解爷爷一生的时候,他却走了,发生在她刚结束了印度漂泊,回到中国的时候。

他在大年初一那天去世了。

说来也奇怪,那几天她特别想回家,莫名其妙地想,她直接放弃了前往土耳其的计划,从尼泊尔原路折返回拉萨,一路搭车回了重庆。

刚回家的时候,爷爷情况还好,只是感冒住院了,她给他看了很多印度的照片,讲了那次印度之行,又给他看了巴基斯坦和印度的降旗仪式表演……然而他很快就走了。对爷爷的去世,她并没有十分难过,但对他最后的时光感受颇多。

一直以老党员自居的爷爷,自从奶奶去世后,居然开始信仰基督教,那是白玛央宗奶奶的信仰。

他拿着一本《圣经》不停地说:“哈利路亚。”然后,他问她:“你知道哈利路亚是什么意思吗?哈利路亚是赞美神、感谢神的意思。”

几年前,他还在冷眼看着家里的三姑六婆们一窝蜂去教堂,他还淡定地天天坐在老藤椅上看新闻关心政治。

后来,他忽然就慌乱了。

生病检查之前,他很紧张,晚上紧张得睡不着,一直不停地看手表。去世的时候,由于哮喘,他插了呼吸器不能说话了,如果就此去了那么就等于再也不能说话了。也许他感觉到了什么,插管的时候使劲儿挣扎……

这一幕一直在她的脑海里思索很久—如果他能说话,他会说什么呢?

她说:“爷爷还没有完全准备好……”

按照爷爷的级别,最后他是盖着红色的旗躺在冰棺里开的追悼会。

旗的最里面一层,是基督姊妹们给他盖上的一条印有红色十字架的白色麻布单。

2009 年6 月,她和我坐在一起聊天,聊到生死,包括她目睹爷爷的临终慌乱。

她问我:“如果我们从现在就开始准备,是否就还来得及?”

她把我问得很慌乱,没有几个人闲坐聊天的时候会像聊邻里八卦一样漫谈生死之事。她一句话问懵了我的脑袋,问得穿衬衫打领带、手机短信不断的我,淌下一滴冷汗。我说:“我哪里有资格回答你这个问题,你去读《生死书》,去读《中阴闻教得度经》吧……姑娘,你不一直在准备着么?”

没有相机的摄影师

2009 年10 月,她生日那天,她应聘上了个梦寐以求的工作,那是一个临时的小活,头衔她很满意:特约摄影师。

那次的工作是给一本旅行指南拍照片。150 张照片,一共8000 元,还包括所有路费开销……于是她在生日当天,坐上500 元一张票的早班飞机飞往乌鲁木齐。我问她:“这样的差事,当时为什么会找到你这样的技术平庸型选手呢?”

她分析着说,应该是那边刚刚平静,几乎没有摄影师有胆过去。

她闲着,胆子又大,又不嫌工资低,又是个那么纯粹的摄影器材爱好者和摄影风光爱好者,所以就去了。

东子是个理发师,之前也是混拉萨的第三代“拉漂”,在北京郊区租着两室一厅,她厚着脸皮去借住了好几个月。找到工作时,她正好留宿在东子家。东子说,接到这个活的时候,她很激动、很矫情地流下了一行热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