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山鬼(九)

曜仪殿的动静在东宫之中传的很快,楚天凤在第二天也知道了太子被皇帝罚跪的消息,和旁边面色担忧的宫人们不同,她几乎要放肆畅快地大笑出声。

邵天衡!你活该有今日!

她仇视着大魏的所有人,其中以领兵踏破她国门的邵天衡为最,她恨不得邵天衡能跪死在御书房里,老子杀儿子,儿子恨老子,对仇人而言,这岂不是最为美妙的死法吗!

楚天凤好几次要忍不住笑出来,全凭着那么一丝理智才维持住自己的仪态,她整天都快乐得仿佛踩在云端上,轻飘飘的想要飞起来。

这样的快乐在听到宫人通报定南公求见时戛然而止了一瞬。

“楚章?”楚天凤甚至要反应一会儿才想起定南公是什么人,她于是坐回正殿中央的高椅上,鎏金织花的厚重绸缎长裙如花瓣盛开在光洁地面,“让他进来吧。”

她的语气里仍带有对这个儿子的轻蔑。

这种轻蔑在楚章渐渐走进后,很快转化为了惊异。

她头一次这么细细地打量自己这个儿子,上前来的少年郎挺拔端庄,脊背挺阔而神采俊逸,先前那个怯懦畏缩的南疆少年已经完全寻觅不到了,这样的陌生让楚天凤心里骤然升起了一丝忐忑。

而很快地,楚章比她更早看见了那一丝忌惮,于是他适时调整了自己的姿势,在楚天凤看过来时,微微低下了头,像之前一样,轻声唤道:“……母亲。”

他这样的敬畏大约让楚天凤很是安心,对方不自觉地松了口气,恢复了那种高高在上的轻蔑:“怎么,在外头受了欺负,又想起我这个母亲来了?”

楚章低着头,神情是刻板的冷淡,嘴中应景地说着楚天凤想听到的话:“不敢……儿子万万不敢忘记母亲……是这几日,太子殿下令我去太学上学,我跟不上课业,于是日夜苦读,才没能早来拜见母亲。”

楚天凤拉开一个假笑:“你本就脑子笨,多下功夫也是应该的。”

楚章闻言嘴角轻轻勾起了一个冷笑。

楚天凤若有所思:“不过他竟让你去太学?那可是大魏高门子弟才能去的……你要和他们打好关系,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用上这些人。”

楚章踌躇着停了会儿,轻声说:“母亲,昨日太子殿下在御书房——”

“噤声!”

楚天凤眼皮一掀喝令道。

楚章立即噤若寒蝉。

楚天凤见宫女们都站在殿外,才松了口气,看着下首的儿子依旧唯唯诺诺,不由得心烦意乱:“曜仪殿的事我知道了,与你何干?邵天衡要死便死了,我们虽挂靠在东宫之下生活,却并不代表就是东宫的人,他就是死了,皇帝也会好好安置我们,你慌什么?”

楚章面色不变,大袖里的手已经捏紧了,顿了会儿,压下心头那股暴戾之气,缓缓说:“母亲,我这几日听闻,皇帝最是宠爱二皇子,太子若是……不……不行了,那上位的必定是二皇子。如果我们能助他一臂之力,那日后我们的处境会不会……”

楚天凤似是没想到这个儿子能说出这番石破天惊的话来,饶是她都惊得瞪大了眼睛,半晌,她眼一眯,微微笑起来:“这话有理,横竖都是邵家的人,死了哪个都不亏。”

楚章心口涌过一阵滚热的水,像要烫裂他的心脏般,他面上平和,一字一句道:“但儿子势单力薄,宫中之事所知甚少,还要仰仗母亲多多费心,前去交好庄妃,我在宫外亦能知晓许多讯息,到时后宫朝堂,母亲岂不依旧能掌握全局?”

他这话说到了楚天凤心坎儿里,那野心勃勃的女人兀自笑起来,看楚章的脸色也和缓不少:“母亲知道你是个聪明孩子,日后多来母亲这里坐一坐。”

楚章听她这话便知道她是同意了,忍着满腔的恶心行礼告退,楚天凤假惺惺地挽留了一下,也没有阻拦。

楚章从照花台退出来,停留在人迹罕至的道路旁,忽然佝偻着脊背呕吐起来。

他一天没有吃东西,任他怎么呕吐,只吐出来几口酸水。

好恶心啊……怎么会有怎么恶心的人……

楚章早就知道楚天凤的本质,但还是被这赤/裸/裸的污浊给翻腾搅动得胃中颠腾。

怎么会有这么恶心的人,而这样恶心的人居然还是他的母亲。

太恶心了,太恶心了……

楚章弯曲着脊背大口喘气,幽深的瞳仁如两口深井,不过是相互利用相互欺骗而已,血缘在楚天凤那里什么都不是,那他又何必为此而寒心?

他明明早就知道这点……

楚章站直了,动了动僵硬的面部肌肉,重新挂上无害的笑容。

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楚天凤这里只是第一步,他要保护他的太子殿下,为此,他可以做到所有难以想象的事。

他绝对可以做到的。

******

邵天衡再次醒来时,楚章正坐在他身边打瞌睡,少年人衣服皱皱巴巴,眼下有一圈乌黑,大概是好几天没睡了,脑袋靠着硌人的床柱,眉头紧皱,睡得不甚安心。

邵天衡微微侧头,想越过他去叫别的宫人,不等他张嘴,楚章一个激灵就醒了,眼睛仓皇地瞪圆了,焦灼地四下一看,见到邵天衡仍好好躺着,松了口气,而后才发现邵天衡睁着的眼睛。

“殿下,您醒了?”楚章倏地站起来,凑过来询问:“可有哪里不适?饿吗?渴不渴?”

说着,他朝寝帐外摆了摆手。

外间很快响起了宫人们行走时裙摆摩挲的柔和声音,邵天衡只是看他,意外地发现面前的少年眼中似乎多了些别的东西。

坚硬的,锋利的,他一直想要楚章拥有而楚章却没有的东西。

〔这是发生了什么?他怎么突然好像……〕天道琢磨了一下用词〔醒悟了?〕

法则哼哼唧唧地过了好一会儿才出现,嘴里还抱怨着那些修仙者——〔干什么都要念叨两句法则,修炼也念叨我,驯兽也念叨我,刚才有个老家伙,自己想用灵火烧饭就算了,还说是“顺应法则”!呸!是他自己把饭烧糊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抱怨了一通它才叽叽咕咕地停下嘴,把天道刚刚的话从时间里拉出来又听了一遍〔哦,那个啊……就是因为你生病了嘛,他就生气了。〕

法则概括的很简单,天道听的莫名其妙,想了一会儿也没明白这是怎么个前因后果,就当这又是人类的一处奇妙之处,将这件事记在心里的本本上,他恢复了邵天衡的做派。

楚章扶着邵天衡饮下两口水,又将被子替他往上拉了拉:“炉子上温着碧粳米粥,殿下喝两口吗?”

邵天衡一听吃东西,眉头就轻轻蹙了起来,不言不语地偏过脸,一副消极抵抗到底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