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山鬼(十)

邵天衡的病养了很久,直到开春也不见大好,反反复复高热了几次,缠绵病榻逾月,整个人都瘦成了一把骨头,伶仃的脊骨从柔软的丝绸下几乎要破体而出,看得楚章心惊胆战,整日整夜地守在他床前,连太学也没有再去。

时间久了,邵天衡对他的态度也变得随意和缓了起来,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连盈光都看得称奇。

虽然平日里不显,但邵天衡积威深重,尽管他看上去因为身体不好而十分好说话的样子,不过底下的人没有一个敢真的把他当成心性柔和的人来看。

可楚章却做到了能与邵天衡相处融洽,即使其中有他刻意迎合,也架不住邵天衡的确有心靠近楚章。

“外头又下雪了?”邵天衡迷迷糊糊醒来,见到帐子外的天光还是昏沉蒙昧,于是含糊地问了一句。

温热的被子动了动,躺在他身旁的少年人起身轻手轻脚下床,给他压好漏风的被角,用手背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

这套动作他做得熟练极了,可见这些日子没少做。

“下雪了,应该是今冬最后一场雪了,天色还在,殿下再睡会儿吧。”楚章轻声回答。

邵天衡还是迷迷糊糊的,略微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对方只穿了一身单薄的寝衣,尽管室内燃着地龙拢着火盆,他还是蹙着眉头,懒洋洋地拍拍自己身旁示意:“起这么早干什么?”

楚章这些日子一直陪着邵天衡,夜间就睡在床边,邵天衡看不过去,便令他上床来睡,两个男人,又是父子,有什么好避忌的,很快他就发现楚章的另一个好处——暖。

少年人的身体热腾腾的,比那些汤婆子好使的多,而且恒温又不会过热,病中的人极易感到寒冷,邵天衡只用了一天就迅速接受了这只大型暖炉。

楚章像一只大狗一样把下巴枕在床沿上,只看着邵天衡腼腆地抿着嘴笑:“殿下睡吧,我一会儿出宫一趟,太学的课业落下了很多,我让人给我借了夫子的笔记。”

“唔……”听见是正事,被窝里睡的全无戒心的太子殿下长长地哼了一声,纡尊降贵般地抬抬下巴,“好吧。”

褪去了锦衣华服和深重威严后的太子只剩下了瓷器似的矜贵,这副模样十足的傲慢,楚章却看得满心欢喜,他小心翼翼地将殿下的一举一动都记在心里,如同捧着一块剔透甜蜜的糖,舍不得吃,又怕丢了,只能不错眼地盯着这珍宝。

他很快再次睡熟了,那张过于苍白的脸颊泛起些微血色,泼墨一样乌黑的睫毛安稳地遮住眼下些许青色,薄薄的嘴唇习惯性地抿着,像是在梦里也有不能放松的压力。

楚章安静地看着,心里沉甸甸的,半晌,他撩起帘子走出屏风,等候已久的宫女们轻手轻脚地替他穿戴好常服,楚章摆手示意不要人跟随,只身来到了照花台。

楚天凤正等在内室,面前桌案上琳琅满目陈列着数十种胭脂水粉,她正饶有兴致地一样一样尝试着,见楚章来了,眼皮也不动一下,任凭楚章规规矩矩行完了一套大礼。

“母亲,传讯唤我来,是有什么事?”楚章垂手站立在楚天凤面前问。

楚天凤从鼻腔里出了口气,似笑非笑地看一眼他,妩媚的眼波里如同有黛水流漾。

平心而论,楚天凤的姿色绝对是上上等,肤如凝脂,眉似远山,眉宇间还有别的女子没有的尊贵之气,这点光从她生下的楚章身上也能看出一二。

“怎么,没事就不能叫你过来了吗?”她不咸不淡地刺了楚章一句。

楚章低下头:“母亲言重了,只是……”

“好了,”楚天凤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她对这个儿子从来就没什么耐心,“叫你来,是庄妃跟我说,想让你去见见二皇子。”

“二皇子?”楚章藏在宽大袖摆里的手一下子握紧了,眼底弥漫出一层阴翳,“庄妃是什么意思?”

楚天凤没有察觉他的变化,依旧低头在那堆瓶瓶罐罐里挑拣:“不过是一个极好糊弄的女人罢了,我稍微奉承她两句,她就傻乎乎地把我引为挚友,再稍稍表达一下对太子的不满,她差点就要直说让我支持二皇子了——这么蠢的女人,是如何在这后宫称霸多年的?”

提起这点,连楚天凤的表情都出现了一点匪夷所思。

楚章囫囵听了个大概,慢慢说:“所以,庄妃的意思是,让我和二皇子多接触,做他在东宫的内应吗?”

楚天凤嗯了一声:“二皇子今日要去舍兰书院,你出宫去见见他。”

楚章没有第一时间应答,嘴角扯了一下,庄妃可不蠢,相反聪明极了,这不,连自视甚高的楚天凤都被她糊弄过去了,还洋洋得意着呢。

在心里将对庄妃母子的警惕提高了一点儿,楚章乖乖地应声:“是,我这就出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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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兰书院离皇宫有点远,坐落在城东的小汤山上,是个极其文雅的结社所,楚章到了门口,还没自报家门,门子就已经极有眼力地替他开了门,殷勤地笑:“哟!公爷大驾光临!里面请里面请!”

楚章心里一凛,自己不说是深居简出,但在外露面也不多,这个门子一眼就看出了自己的身份,看来二皇子关注他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可笑楚天凤还傻乎乎地以为是自己想接近庄妃呢,人家早就有这个心思了,就等着她上门了!

楚章淡淡地点点头,跟着一名使者进了大院,迎面就是扶疏的花木,尽管是冬日,园中依旧苍翠如春,小径两旁以树木巧妙地隔出许多石桌亭台,有不少文人学士三两成群在各处下棋谈天,间或发出一阵笑声。

使者领着楚章往里走了好一会儿,闲谈的士人也慢慢稀疏,眼前的景色愈发清幽,直走到一处精心雕琢的石桌旁,他才停下了步子。

石桌旁只坐着一个青年,身形挺拔,满脸意气风发,眉宇间都是炽烈的骄傲之色,眼神明亮野心勃勃,一身皇子常服穿的张扬极了,见到楚章,笑呵呵地招手:“定南公,来这里。”

楚章弯腰行礼,被二皇子一把托住:“唉,都不是外人,行什么礼。你母亲与我母妃是莫逆之交,我们自然也应是挚友,何况你是我皇兄之子,我们还有个叔侄的名头——”

他嘴里说着这话,眼神不动声色地打量楚章的神情,果然见楚章在听到后半句话时僵硬了一下,满意地笑了笑,嘴上还故作失言地顿了一下:“哎——不该提这个的,来来来,坐!”

楚章默不作声地被他引着在他对面坐下了,邵天桓亲手替他斟了一杯茶,笑着说:“早就听闻你进京的事,一直没机会和你见一面,这不,我连见面礼都备好了,总算能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