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山鬼(十四)

国家机器全力运转起来的时候,是谁也抵挡不住的,楚章在城防营里消息闭塞,直到第三日才得到太子将要领兵征北的消息,而得到消息的原因,还是城防营中有部分军队将要跟随太子一同赴北,被抽调的兵士们闲谈时说出来的。

军队开拔前,主将要祭神,楚章悄悄和同营的士兵换了岗位,混进了誓师大会的现场。

他不敢走到太前面,远远地混在后排的军士中,看着高台上轻甲大氅,玄衣高冠的人一丝不苟地占卜、祭祀,四周的令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数万人的校场里,笼罩着沉郁的寂静。

“……北戎叩边,屠我百姓,一日不却敌,边关一日不宁,凉州、并州、幽州已失,现在面对北戎铁蹄的是常州,如果我们守不住常州,下一个面对北戎刀锋的就是鄞州!就是京师!你们的妻子儿女,都要为人宰割,变成北戎圈养的两脚羊!”

“天佑我大魏,此番孤带你们出征,不踏平北戎王城,誓不归还!”

数万将士长矛顿地,厉声呼喝:“天佑大魏!誓破北戎!”

“天佑大魏!誓破北戎!”

“天佑大魏!誓破北戎!”

数万人的呐喊直冲云霄,震天裂地,带鸡血的酒水被一饮而尽,高台上两名军士合力抬起一面大旗,缓缓立起的将旗映入了每个人的眼帘,腾龙踏云,昂首矫视,正面一个偌大的“邵”字雄浑威严,这是大魏的王旗,象征着领军出征的是大魏的君主——现在的,或是以后的。这面旗就是他们此次出阵的中军大旗,大纛所在之处,便是中军核心,是整支军队的精魂所在。

小令们骑着快马绕场一周,手中擒起令旗,数万人有序随着令旗开拔,楚章立马低下头,跟着人流疾跑出校场,又趁着旁人不注意,折返了回去。

邵天衡从高台上下来,侍奉的宦官替他解掉厚重的龙纹大氅,换了一件轻便的黛蓝色斗篷系上。

几名护卫环侍左右,邵天衡抬手接过马鞭,正要上马,就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喊声:“殿下……殿下!”

这声音有些陌生,邵天衡转头看去,一个衣着灰扑扑的校尉被尽忠职守的护卫拦在几步开外,见他回头,整个人都挺直了脊背。

“……楚章?!”

邵天衡的语气掩不住讶异。

不是他大惊小怪,这两年楚章身处城防营,邵天衡化身鬼王在外面玩的简直不要太快活,差点都忘了还有这么个气运之子要他照顾,法则偶尔倒是回去看看楚章,回来也只说一两句又高了又黑了之类的话,邵天衡也不在意。

所以这次,是两人几年来第一次见面。

正如法则说的,楚章已经完全褪去了少年时期的青涩,略带点肉的脸颊彻底减去了那点柔软,眉眼满是朗润疏旷的飞扬意气,双眸如星辰般明亮,若不看那头脏兮兮的乱发和布满灰尘的脸颊,端的是一个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的飒爽少年郎。

对比起来,邵天衡依旧是雍容雅致,郎艳独绝,却少了那种蓬勃的朝气。

“让他过来。”

太子的命令一下,交叉长戟的护卫立即推开两步,旁边的宦官们也识相地后退了一段距离,给二人留下了一块清净地。

“殿下!您要去边关?”楚章没来得及品味相逢的喜悦,就急匆匆地问出了最想知道的事。

“你不是听到了么?有事快说,前锋军已经出城了。”邵天衡语气平缓,但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味道。

楚章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咬着嘴唇定了一会儿,轻声说:“殿下,让我跟您一起去吧!”

邵天衡抚摸马背的手停了停,连一丝犹豫也没有:“不行。”

楚章急了,围着邵天衡转圈:“殿下!让我去吧!我这两年有好好练武,真的!我什么都可以做!”

“边关战事惨烈,刀剑无眼,和你想象中的战争根本不是一回事,孤也顾不上你,如果你要说的只有这个,那你可以回去了。”邵天衡语气冷淡,抬手就要唤人。

楚章一把抓住他的手,颤抖着声音哀求他:“殿下!我不用您照顾,我能自保,我命硬!求求你——”

邵天衡一挣,竟然没能挣动,微微蹙眉看着楚章,那双星辰一样明亮的眼睛里满是哀求,好像邵天衡的拒绝是什么剧毒冷刃,正悬在他的心口上,每一个字都会留下刻骨的伤痕。

太子殿下身体不好,院首那日说的话犹在耳边,慧极必伤……恐寿数不久长……北戎来势汹汹,他怎么敢安安耽耽地独自留在京师?

万一,万一……

楚章压抑着喉头的酸痛,努力屏住呼吸不让眼泪落下来,整个身体都在不受控制地哆嗦着,就听到了一阵极轻极温柔的叹息。

“怎么这么大了还像个小孩?”

一只手落在他头上,拍小孩儿似的拍了拍他的发顶,楚章抬起眼,正望进对方平和如湖面的双眼。

“你留在京师,平安生活,倘若我回不来,就假借个名目,回南疆去吧,邵天桓志大才疏,你只要独据南疆不出,他也不能把你怎么样。”大魏的太子轻描淡写地说出了一番堪称石破天惊的话。

他这是第一次在楚章面前自称“我”,语气温柔,但说的内容却残酷极了。

楚章惶然睁大了眼睛:“我不……殿下你明明有这个能力为什么不——”

“自立”两个字尚未出口,邵天衡就像是听见了他的心声似的,淡淡一抬眸,冷厉严苛的目光将楚章的话逼回了嘴里。

“你记住,有些事不是你有能力做就可以做的,道义自在人心。”邵天衡看着他,“这是我能教你的最后一点东西,放手吧。”

楚章还紧紧抓着邵天衡的右手,浑身紧绷,忽然悲伤不能自抑:“我、我还没有给殿下跳舞呢……”

大约是明白了无论说什么都不能改变邵天衡的决定,楚章不知怎的牛头不对马嘴地蹦出了这句话,可能是想要努力抓住一些能够挽留住这个人的东西,但是话一出口他才发现,原来他能抓住的东西少的几乎没有。

被挡了许久的眼泪瞬间滚了下来,他努力想遏制住汹涌的眼泪,肩背抽搐着,一双眼睛泛着红,低低抽着气,声音里都是痛苦的抽噎。

邵天衡没有笑他,抬起袖子给他抹掉眼泪,他一边抹,楚章一边哭,眼泪一直不见少,连一张脏兮兮的脸都给蹭干净了,楚章还在哭。

“唉,怎么真的和小姑娘似的,”邵天衡压低了声音,绞尽脑汁转移他的注意力,“别哭了,孤每月给你写信好不好?”

楚章咧了咧嘴,喉咙里的哭腔更重了。

“……半个月,半个月行了吧?”邵天衡割地赔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