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卫简的早逝是卫家不可多提的伤处,触之, 仍是隐隐作痛。国夫人忽然提及, 许氏和于氏神色间都有些怅然, 卫絮更是眼眶一红,卫繁轻轻将自己的衣带默默又塞到了卫絮手中。

“阿絮,来!”国夫人招手唤过卫絮, 拿手帕沾掉她的泪,叹道, “都是旧年事了。”

卫絮哽咽点头, 犹豫了一下, 终是偎进了国夫人怀里。

卫繁几人都不再作声,静听国夫人道:“那时大郎还年少, 明孝王尚是意气风发之时……”

谢知清其时无官无职, 在禹京中却以德扬名, 一派隐士高人姿态。姬家人嘛,自视天下之主, 宝物和人才,通通都是他们的。当时身为太子的明孝王听闻了谢知清的名声,就起了招徕之意, 又怕虚有其名, 先让卫简替他拜访一番,探一探是不是名符其实。

卫简为了以示敬重心诚,特地穿了鲜衣,熏了名香, 坐了饰彩车驾,拿出拜访名士长辈的架式。等到了谢知清的住处,谢知清正穿着短衣,挽着裤腿,穿着草鞋在院子里种韮菜。卫简见谢知清的第一眼,立马心折:果然名士风流。

等得第二眼……

谢知清边拿一簸箕灰给菜施肥,一边笑问:“贵人何以着彩衣前来?锦缎裹着皮囊,岂不累赘?”

此言一出,卫简顿时大失所望,微微一笑,揖一礼,回到:“既是皮囊,先生何必理会是素服还是锦袍。”

谢知清哑口无言。

卫简回去之后便对明孝王道:“谢先生一如河边无饵垂钓的姜太公,谋的是愿者上钩,只是,他有太公之抱负,似无太公之心胸。”

明孝王一笑,不再过问此事。身为皇帝器重的太子,手头太富裕,不缺个把人才,何况谢知清还有点装腔作势。

本来也不过区区过耳小事,既无君臣缘分,谢知清大可继续窝小院里洒灰种韮菜,静待他的伯乐上门。

偏偏这事让姬景元知道了。

姬景元身为君王,那是可圈可点,夸一句明君实不为过,就是性子有点返祖,很像元帝姬成,在他手底吃饭,很容易腹胀憋气。

姬景元听说后,很纳闷:卫简这小子一向温文有礼的,怎变了?竟也说得刻薄话。他好奇心一起,非招卫简来问个明白,见了卫简,便道:“我听闻有次你一身白衣在街集闲逛,被一商户错认,以为是自己儿郎同窗,硬塞了你一张请帖邀你上门吃喜宴。你非但去了,还与一帮贩夫走卒酒至微熏。这回待谢知清,怎不素服相交啊?”

卫简答:“他似有愤世之意,”

“哦……”姬景元一愣,继而大笑,然后一指卫简,“你们啊,太年轻。”

没过多久,谢知清在与文人雅士清谈中得微服出行的帝皇赏识,入御史台为官。

谢知清入御史台后有如一粒炒不熟焖不烂的铜豌豆,没他不敢参的人,无他不敢奏的事,在朝中百官避之。这人不好交啊,今晚你请他吃酒,两个人推杯置盏、相谈甚欢,明日早朝他就能参你奢靡挥霍;今日你和他称兄道弟,回头他就能扯下一块肉,顺带连骨头都给嚼烂。

谢知清与满朝为敌,不知有多少人要搞死他。

奈何,这人是修绝情道的,想咬死他,无从下嘴啊。这人京中没有新交的亲朋,老家四亲断绝,全无宗族观念。鸡犬想攀着他升天,不用别人使绊子,他自己动手先宰光了。日子过得也是无欲无求,老娘、糟糠妻出入都是布裙荆钗的,还自己织布种菜,家中温饱尽够后,俸禄全拿去救济穷人、修桥铺路了……也不怕死,被诬监在狱中,牢饭也吃得津津有味。出来后微驼着背,对着一群赶来为他鸣不平的穷苦百姓,扔下一句话:做官当为生民计,百折而不悔,愿这天下河清水澈无有污浊之事。

真是掷地有声啊。

这么多年了,想搞死谢知清的人败的死的走了不知多少个,连卫简和明孝王的坟前都长了草,谢知清还穿着一身发白的青袍、薅着野菜屹立在朝堂中。

这回的谢夫人告夫案,小风小浪罢了,谢知清大许又能平安渡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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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听听就罢。”国夫人叹口气,又叮嘱许氏道,“如今这官司引得这么多双眼睛,大郎胡闹,你做娘的记得管束好他,别让他去凑这个热闹,当心惹来腥味,没得恶心人。”

许氏连忙起身应道:“儿媳记下了,这些时日不叫大郎出去。”

国夫人想想还是不放心,这个儿媳做事不大周全,不搂着底,不知会出什么乱子,叫管嬷嬷:“不行,还得我亲自骂骂他。大郎在家吗?叫来我跟他说话。”

许氏正打算坐回去呢,又笑抬着屁股站起来:“回婆母,大郎和侯爷都不在家,俩父子一道啊替婆母送《十八罗汉图》去保国寺了。”她自觉丈夫儿子孝顺体贴,乐得满面红光。

于氏侧着身,撇撇嘴角,结结实实地翻了一个白眼,多大点事,送个画也请起功来……她也想请请功,偏偏嫁的丈夫除了睡女人就不会别的。

国夫人先是一喜,后又有点狐疑,抚着卫絮的背低声与管嬷嬷道:“你们国公就由他们父子送去了?他就没发脾气?他不是要带棺材里去的?还说要在棺材里安暗格,把画藏里面。我听说他连装画的匣子都叫人做好了?怎就舍得了?”

管嬷嬷赶紧和泥:“这……老夫人,老国公也就嘴上不服软,遇着事,最后不都依了老夫人?”

“倒也是。”国夫人半信半疑,总觉得里面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名堂。

卫繁死死低着头,太心虚,两手无处安放,也学卫絮玩起衣带来。她爹请贾先生造假的画经过最后润色,终于大功告成,兴奋地揣着假画去糊弄保国寺住持,她哥为了看热闹,把楼淮祀也一道拉去了。三个人收拾簇新光鲜,带着好些仆役,昂着头、挺着胸,一路趾高气扬地去了保国寺。

其实她祖父卫询得知后也想去的。好说歹说,才被她爹拦了下来,她爹生怕她祖父一个没忍住,当场大笑讥讽秃驴住持没眼光……

卫素看自己二姐姐怪里怪气的,凑过头关心问道:“二姐姐,你怎么了?”

卫繁忙丢开衣带,眼神游移:“我就是想入神了!”不过,她也确实十分疑惑,问国夫人道,“祖母,不是说谢家只有一女吗?虎毒不食子,会有爹娘就这般打杀了儿女?”

国夫人道:“这里头到底什么原由,外人哪里知道晓。咱们家和谢家,也就你伯父在时的那点交集。”

管嬷嬷在后面动了动嘴,到底不忍心告诉自家稚嫩的小娘子,人的心毒起来,没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于氏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见几人都有点被吓住,蔫蔫的,朗声笑起来:“依我说,都是别家事,犯不着放心上。我看这几日天又不好,你们又没个去处,也是闷得慌,不如想想有什么逗趣的,全家一道玩笑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