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9、179

萧筝二十有四,却已吃尽了旁人一辈子都不会吃到的苦头。

遇到项璜之前,她所承受的苦与难,并不比从前的宣亲王妃要少。

她三岁丧父,六岁时起便要挑起养家的职责,既要照顾体弱多病的母亲,又要照顾年幼的两个弟弟,在冰天雪地里穿着破烂又单薄的衣裳卧冰捉鱼,只为了能给卧病在床的母亲换一帖药,她赤脚过了一个又一个春夏与秋冬,脚底的血口子愈合了又破裂,反反复复,曾五天五夜未进过一粒米,只为了省下一个馒头分给两个弟弟吃。

她八岁时在一家酒馆的掌柜家门前跪了整整两天两夜才得到一份一天三个铜板的涮碗活儿,却因被一同干活的妇人栽赃打破盘子还偷了馆子里的馒头,不仅丢了活计,还被老板年用鞭子打得皮开肉绽。

那时是腊月的天,寒意冷到骨子里,她躺在雪地里,无数次地想要就这么闭上眼再也不睁开了,可想到家里的母亲与年幼的弟弟,她不得不咬着牙拖着一身的伤活下去。

十岁时她跟人下矿井,矿井坍塌,她和一群人被埋在里边,待他们被救出来时已是十天十夜之后,而活下来的,唯独她一人而已,她舔着那渗过地层久久才聚成的些微水滴艰难地活下来,看着身旁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去,她想死,可她不能死,终是盼来有人将他们救出去。

幸而那是官府开的矿井而非黑矿,否则她唯有等死,她庆幸自己命大活了下来,且还拿到了官府的二两抚恤银。

她不吵不闹,揣稳银子到集市上给母亲抓了药,给两个弟弟每人买了一串糖葫芦,再割了些猪肉,想着母亲和弟弟已经很久没沾荤腥了,而今她拿到银子,当给他们补补,尤其是两个弟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可她回到家时,她的母亲却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还是躺在那张老旧的木板床上,用破旧的草席裹着,幸而是寒冬,她掀开草席之后还能见到她最后一面。

她两个弟弟两眼哭得红肿,年长的那一个忽地将她推翻在地,哭着责怪她这些日子为何不回家,娘死之前还一心盼着她回家,只想着临终之前再见她一面。

她被弟弟推倒在地,看着床上早已僵硬的母亲,连哭都哭不出来。

她怕自己一旦哭了就软弱了,再也站不起来了。

所有人都骂她没良心,自己亲娘死了都不掉一滴眼泪,便是她的两个弟弟都是如是想。

她想,母亲不在了,她定要将两个弟弟抚养长大,以慰母亲在天之灵。

可是啊,上苍似乎总喜好与苦难之人玩笑,苦难之人愈是期盼着什么,就愈是事与愿违。

饶是她受尽苦难,仍旧得不到上苍的一丝垂怜。

她十四岁那年,她的幼弟被人活活打死了,就只因为他走路时不小心碰到了一位富家公子,便被他命自家下人抡着棍子活活打死了。

母亲死时一滴泪都没有落的萧筝抱着幼弟冰冷的小小尸体时哭得撕心裂肺,将幼弟安葬后她磨了一整夜的镰刀。

天明之际她提着磨得锋利的镰刀出门时,她于这世上唯一剩下的一个亲人拉住了她的手。

那自他们母亲死后就再也没同她说过一句话的弟弟拉住她的手,泣不成声地求她:姐,不要丢下我。

那时候,仿佛被上苍抛弃了的姐弟俩抱在一起哭到力竭。

像他们这样如同蝼蚁一样的卑贱百姓,想要求个公道都是奢望。

所以她并不打算求公道,她只打算报仇。

是她的长弟拉住了她,将她从疯狂的边沿拉了回来。

也是那时候,她决定参军,入那没有任何一个女子敢入的军营里去。

终有一天,她要为惨死的弟弟报仇!

她遇到项璜的那一年,十八岁,凭她比任何一个男人都要吃得苦耐得牢的坚韧秉性与灵活头脑当上了五城兵马司中西城的副指挥,那时候她将她盯了好一段时日的贼人一脚踩在脚下,夺过他手里才偷来的钱袋还给项璜,再将贼人的双手反剪身后以随身带着的麻绳捆住带走了。

后来,但凡项璜到得西城去,总能遇到他,他想,他与她之间缘分不浅。

不过他每回见到她,不是见着她在捉拿贼人,就是见着她在沿街巡察,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巡守都要认真,每回见她她都似有十二万分的精神,像是有用不完的劲头一样。

可她终究是一个普通人,一个十八岁的姑娘,会苦会累。

项璜第一次觉得她并非如她寻日里人前那般坚韧与不知疲倦,是在次年春寒料峭的一个夜里,化了的雪,刺骨的风,她背着比她年幼两岁的弟弟跌倒在因雪化而肮脏的地上。

家家户户闭门不出的春寒夜里,咬着牙将昏迷不醒的弟弟重新背到背上的她像是被上苍遗弃了似的,孤独无依,哪怕双眼通红,却连哭的资格都没有。

一如母亲去时那般,她怕自己一旦哭了便再也站不起来了。

可她还不能倒下,长弟病重她还要带他求医,幼弟的仇她尚未得报,哪怕她的每一天都活得有如巨石压在背上,沉重疲惫得她要喘不过气来,她仍旧要咬牙活下去。

然而她所有的坚强在项璜停下马车站在她身旁朝她伸出手拉她一把的时候轰然塌了,那是第一次有人向受尽苦难的她伸出手予她帮助,那是她第一次在一个外人面前哭得不知所措,可她说的却只有一句话:我不该有生辰。

她不该有生辰,这般一来生着热病的弟弟就不会想着为她煮一碗长寿面,他就不会踩上凳子去取那悬在房梁上面粉,也就不会因头晕目眩而从凳子上栽倒下来以致不省人事。

那也是项璜第一次为一个陌生的姑娘疼了心。

他帮了她,甚至求得楼明澈医治了她的弟弟,将他从鬼门关前拉了回来。

那时候,她第一次对他笑,也是他第一次瞧见她的笑。

也是在瞧见她笑颜的那一瞬,项璜心中骤然萌生出想要她从今往后也能够这般笑着的念头。

初时还只是他自己予她关怀,渐渐是整个宣亲王府的人都知晓了,后来是宣亲王夫妇隔三差五地以各种理由去看自己的准儿媳不说,便是当时抗拒着一切的向漠北也都亲自去了一趟西城,见了萧筝,回来之后与项璜道:大嫂很好。

再后来,萧筝就嫁给了项璜,其乐融融的宣亲王府让她尝到了早已模糊在记忆里的家的味道,向来坚强的她在过门那日于他们所有人面前哭成了泪人。

她一直觉得她的生命里尽是寒冬,哪怕是春日,也冻得她发慌,遇见项璜之后,她的生命里才开始有温暖的春风,才开始有春夏。

她觉得,她之前十八年所受的所有苦难,许是上苍给她的磨炼,用前十八年的苦,来换从今往后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