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景溯番外·镜中人……

御书房里的地面由玉砖铺就, 两边的立着半人高的狻猊兽金炉,静静吞吐着龙涎香。

“太子。”皇帝合上奏折,淡淡道, “如此大费周章, 为的是什么人?”

景溯沉默片刻,弯唇笑了笑:“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只是儿臣宫内的一名逃妾。”

“女人?”皇帝皱了皱眉, “你何时竟也被女色所惑……简直胡闹。”

皇帝话里带着轻斥的意味,但双眼却审视着立在面前的太子, 似乎在辨别他话里的真伪。

“难得遇见一个中意的, 不过……罢了, 是儿臣一时鲁莽, 叫陛下忧心了。”

景溯轻轻一哂,躬身请罪, 皇帝瞧了他半晌,挥了挥手。

“也罢,你知道错了便好。”皇帝说, “朕不降罚,只待你回了东宫, 好生反省便是。”

书案上的奏折堆积如山, 里头有不少皆是弹劾太子耽于美色、在城中大肆搜捕的折子, 不过皇帝却并未提起, 也未施以什么惩戒, 似乎对太子颇为纵容。

这自然不是出于什么父子亲情……景溯心里清楚得很。

明面上是优待, 实为“捧杀”。

这天下还是皇帝的天下, 然而鲜有人知,内宫和朝政的大半势力,实则悄悄掌握在太子景溯的手里。

内监恭恭敬敬地将景溯送出御书房, 此人亦是他所安插在皇帝身边的暗桩之一,内监将袖中的纸条悄悄递交给景溯后,便躬身离去。

景溯表面上也是毫无异样,只是绕道往宫里的西北面去,立在春池边,将手里的字条匆匆一览,随后撕碎,如雪般纷纷扬扬地洒落进水里。

皇帝竟是与北梁暗中定协,借由北梁的势力,来对付太子与外戚沈家。

有趣。

他心中冷冷,然而脸上却仍挂着春风化雨般的微笑。

有宫婢抱着梅花枝经过,见到景溯急忙弯身施礼,景溯和气地抬了抬手,免去她们的礼节,两名宫婢皆脸色微红,走远了可以听见细细碎碎的讨论声,似乎是对偶遇太子而兴奋。

杏袍青冠,正当绮年玉貌,举手投足间又是那般的温柔谦和、高贵风雅,很难不让女子心折。

不过无人能窥见他心底的冰冷与躁郁。

景溯看着两名宫婢往宫池对面的小楼走去,眸色微微泛凉,那里是摘星楼,宸贵妃所居的地方。

宸贵妃宠冠六宫十数年,她最喜爱的梅花也因此遍布宫墙内各个角落,如今正是二月初,正是冰雪初融、梅花盛放的景象,暗香疏影横斜交错,清凌凌地开放于枝头,尤其以摘星楼的四周为盛。

景溯不喜梅花,这花开得再好,也只是乱纷纷惹他不虞。

他漫不经心地扫过,忽见角落里有几株杏树,枝头上没开花,只有新叶里夹杂着几枚花骨朵,粉嫩嫩的,尚未开放。

景溯凝眸瞧着,神色有些怔忡。

杏花开得如此遮掩,十多年前却不是这样……那是他母后最喜爱的花。

沈皇后还在时,每逢初春,阖宫上下便满是粉白色的杏花,蘸水而开,杏花虽无香气,但枝条花叶映入水中,却也能勾勒出一番别样的温柔意味。

后来皇后崩,十余年来宫中亭台草木几经整改,便成了如今这副模样,旧影不再,人人只知道摘星楼里的贵妃,却少有人还记得昔年那位温婉端庄、笑意盈盈的皇后。

景溯当然还记得,他低下头,水里映出自己的倒影——他容貌肖母,尤其是一双眼睛。

他在宫池边静静立了一会儿,随后离开了宫廷,却没回东宫,而是乘着车驾往隐香寺去。

隐香寺是沈皇后在时捐资所建,寺内的香火菩萨与皇后眉眼颇有相似之处,住持亦是沈家旧交。景溯穿过烟火缭绕的前院,登上了后山,那里有一间竹禅房,是他的私人居处。

房内供台上,摆着一尊玉像,是以沈皇后的容貌所刻,云鬓素挽,低眉慈目,双手托着一只净瓶,瓶中所插却不是寻常的观音柳,而是一枝芙蓉玉雕成的杏花。

景溯点了三支清香,插在玉像跟前的香坛中,拜了拜。

祭奠完母后的玉像,他从后门出去,禅房后院立着木碑,是沈皇后的衣冠冢。

景溯立于冢前,他已有一段时间没来此处祭拜。

先前本是要等出了元月,带上那女子同来祭拜,让母后也看一看他瞧中的人——但她走了,他到现在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她为什么要离开?

景溯想不通,但好像又隐隐有一些明白。

但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她已经离开的事实。

景溯抬起眼,望向不远处的一片杏花林,他所在的这个地方隐蔽,被山石遮挡,他可以清楚地看到花林里发生的一切,而别人无法看到他在这里。

约摸一年前,大概也是这个时候,他来隐香寺小住一段时日,某日在花林中,无意听见女子的谈话声。

循声看过去,本以为只是恶奴欺主的戏码,谁知那柔柔弱弱的女子却伸出手,将刁钻害主的婢女推下了山崖。

那女子即便是披着厚厚的斗篷,也难掩病态,纤弱得就像是初春岸边的柳枝条儿。她杀了人,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一双杏眼里无辜而温良,时不时低低地咳两声……景溯几乎要以为,适才所看到的,只是他的错觉。

但她还是不小心遗落下了一枚玉佩,上刻寒梅雪月,一瞧便不是凡品。

那似乎是她很重要的东西,不一会儿又见她匆匆上山来找寻,这回,她的表情丰富了不少。

景溯隐在花林里,一边摩挲着刚捡来的玉佩,一边欣赏着女子,她找寻了半天,最终却一无所获,温柔镇定的脸上出现了挫败、焦虑的情绪。

他看着她的神情,忍不住弯唇,心里隐隐起了些兴奋,与其说是一见钟情,倒更像是见到了什么新奇有趣的玩意儿,迫不及待地想到拿在手里把玩。

待那女子走后,他便也下了山,向寺中僧人打听了一圈,得知了她的身份。

是忠毅侯次子卫临修的夫人柳氏,闺名为“凝”,柳凝。

是已婚妇人,不过他并不介意,左右只是当个解闷的玩意儿,待满足了兴致,他自然会放手。

这是景溯第一次见到柳凝。

那个时候,他并未想到,此后,她会慢慢地走进他的心里。

毕竟他向往的,是像他母后那样温婉良善的女子,而柳凝徒有一张温柔清丽的脸,心却又狠又冷,与良善压根儿沾不上边。

他只是抱着玩乐的心情开始,用捡到的玉佩,像逗弄猫儿一般,如愿以偿将她一步步诱到自己身边。

春日微雨,她撑着一把二十四骨油纸伞,来赴第一次邀约。他站在二楼楼阁边,瞧见她抱起一只淋湿的野猫放在屋檐下,觉得好笑,又觉得心里微微动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