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人生几多风雨(第2/2页)

严三爷这次是真傻了。

“我本名南玉,字如璎,行十一。”芍药一边说,一边从广袖里拿出了一堆瓶瓶罐罐,在案几上整整齐齐地摆了一排,依次往脸上涂抹,最后起身去了铜盆旁边,低了身掬水洗手净面,重新坐回严峰面前时,一张脸确实是少年模样,清秀但不女气。他仍是很好看的,只是这好看褪去了明艳与妩媚,像是林间的雾,山巅的雪,松下的溪,石中的玉,是一种干净纯澈到了极致的好看。他抽下了鬓间发簪,一头青丝如瀑落下,被主人随意拨了拨搭在身后。然后他抬眼重新看向严峰,只有这双眼睛是没有变的,看向他的时候仍是温温软软,像是含了两汪泉水,且如今没了眼妆,反倒衬得这两颗墨玉越发干净,轻而易举地就能看软了严峰的心肠。

严峰想,我本来应该生气的,可他对着姑娘……哦,不,现在不是姑娘了,对着南玉僵硬地扯了扯嘴角,终于发现自己根本生不起气来,只是有些伤心,还有些迷惑。原来我一见钟情的姑娘不是姑娘……那我要怎么办呢?他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好好问问南玉的来历,目的,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为什么会要求跟在自己身边,可他一句话也不想问,一个字也不想说。他现在只想离开这里,去挖一坛好酒,随意找一个寂静的,不会有人打扰的地方,屋顶上也好,阁楼栏杆上也罢,痛痛快快地喝一场酒,也许等他醉了,也就能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了。

南玉有些忐忑,他起身绕过案几,走到严峰身边跪坐下来,伸出手去握住了严峰的手,严峰没有避开他,可也没有回握。他僵着身子坐在原位一动不动,只瞥了一眼那覆在自己手上的白`皙手背,心中苦笑,他之前怎么就没有看出来,这只手虽是纤细,却骨节分明,漂亮却并不女气。南玉身上穿着的还是那件绿色高领纱裙,坐下时裙摆自然在身后散开,一部分是因为他心里有鬼,即使言明了自己男子身份,也羞于在严峰面前直接更衣,另外一部分则说来可怜,实在是他在这里也并没有男子衣服可以替换。

他握着严峰的手,开始时握得很轻,像是一片轻飘飘的云落了下来,小心翼翼地试探,见严峰没有把手抽走的意思,就小舒了一口气,切实握住了严峰的手。严峰看见南玉低着头,却偷偷从那低垂的眼睫地下瞅他的反应,跟他眼神撞了个正着,便立马惊慌地收了回去,又长又翘的眼睫一时颤得厉害,像是被蝶惊扰了的花枝,严峰还什么都没说没做,南玉整个人就可怜兮兮地,却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像是一只做错了事后巴巴凑过来讨饶的小兽。

“严三爷,你还愿意带我走吗?”南玉小声问他,心中忐忑,也觉得自己是实在失策,走了一步臭棋,然而他又怎么算得到严峰会对自己女装一见钟情?总不能是一梦欢还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药效吧。他看严峰还是不说话,便有些慌了,开始一条条列举带上自己的好处,“我精通医毒易容,虽然不会武功,却也有不少自保的手段,不会拖累你。而且我吃得很少,还会做一些点心,还会吹笛子,也有赚取盘缠的手段。我也不惧野外行走,餐风露宿,我敢说,找遍整个江湖,不会有人比我身上自配的驱虫的药粉效果更好。”他越说越着急,最后连自己睡觉时候不磨牙不打呼噜都说出来了,实在是找不出优点了,只好耍赖整个人都抱上了严峰手臂,半个身子都倚到他怀里去,仰着头看他,说道,“严三爷,你之前可是答应过我了……”

严峰一下子就没有了办法,叹了口气,总算是松了口:“……南如璎,你不必做到如此,我答应的事不会反悔的。”

南玉便笑起来,他这张脸啊,不笑的时候显得太素净,甚至清冷得过了头,然而此时一笑,两颊的小酒窝显露出来,便像是云开月明,雾散花清,一缕阳光在冰面上晕开,又太漂亮了,漂亮地让人想点一点他的酒窝,看看是不是能在指尖牵出糖丝来。

严峰看见他笑,也忍不住回了一个笑,只是笑完,心中便泛起苦,一时百味杂陈,自己也分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了,又是如何看待这位少年了。

他其实今日来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为芍药姑娘赎身,将她带离画舫的准备,此时虽然出了一些意外,已经做好的准备却不会变,他便问南玉何时可以跟他走?南玉如今目的达到,自然对此地毫无留恋,直言今夜便可以,只临离开之前,他又重新挽起了云鬓,画好了妆容,举止间皆是十足十的女儿姿态,挑不出一丝错处来。严峰坐在一旁看着,也只能叹自己上当上的不亏,自嘲至少南玉女装时确实美得惊心动魄,只不知这样一张芙蓉面,为何没有被老鸨当成摇钱树,早早地把声名传扬出去。南玉回头看了他一眼,抿唇一笑,拿眼角勾了他一下,问他:“难道你还真地以为,我见谁都把自己妆扮得这么漂亮?”说完就重新转过头去,细细描了眉。

严峰直接将南玉带回了严家的客房,严家现任的家主和当家主母对待三个儿子一概采取的放养方式,更何况原本就是江湖世家,不怎么重规矩,入门即客,再加上家主六十大寿在即,客房里三教九流的客人都住得,况且南玉一身女装可比丐帮前来贺寿的长老穿的体面多了,又是三少爷亲自送过来的,下人还以为这是哪位江湖上的女侠,万万不敢怠慢了去。

却说这边严峰安置好了南玉,转头提了酒,一路飞檐走壁跃上了严家最高的那座亭子顶端,在青瓦上坐下,他刚拍碎了坛封,还没来得及喝,旁边便探出一只手欲抢,严峰单手托着酒坛坛底迅速避开,另一只手招架上去,见招拆招地跟来人开始过招,二人均变招极快,先是拳掌指间的功夫,后来见奈何不得对方,便并指作刀,又在转眼间过了几十招,最后仍是打了个平手,只好歇战。这贼也慢悠悠地从亭子另一面挪了过来,坐在严峰旁边,手中扇子一展,故作潇洒地扇了扇风,拖长了声音问道:“哟,这是谁家惹我的乖乖弟弟了?跟吃了炮仗似得,连口酒也不舍得让哥哥喝了。”

严峰另外丢了一坛酒给他二哥,抱起自己手中的酒坛子仰头就灌,喝完后擦了擦嘴,不答反问:“二哥又怎跑这儿来了?”

“唉,这不是哥哥我魅力太大,惹得小桃红与小柳绿为哥哥我争风吃醋,搞得哥哥我心中也不好受,便回家来躲躲风头嘛。”二哥严衡,严家这一代三个儿子中皮相生得最好的一个,像极了他们母亲,眉又细又长,弯如柳叶新月,眼含情而生媚,形若丹凤,眼尾狭长上扬,逶迤出七分风流,三分艳丽,高鼻薄唇,风流却是薄情相,然而这样一个人,眉眼一弯,笑起来似三月春风拂面而来,六月夏花灼灼盛开,风流又如何?薄情又如何?多得是有人愿意来这滚滚红尘中,跋涉千山万水地来为他作一只扑火的飞蛾。此刻他身上沾满脂粉香气,披着一件绣着锦簇牡丹的粉色戏袍,竟也不显得不伦不类,惹不来人讨厌,只正如那些戏里的白面小生一样,看上去是个十足十的风流俊俏的浪荡子。他看了看严峰神情,眯了眯眼,笑起来时候便像极了一只狡诈的狐狸,又问了:“三弟,我看你红鸾星动,来来来,老实告诉哥哥,是不是有了心上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