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第2/3页)

直到如今……

一句明显赌气的“结束”,好像一条锋利的风筝线,突然间擦身而过,刮出他一身血,将那股久远的自卑之情拉回他身边,让他提不起力量反驳。

就像少年时无数次忍下委屈一样。这一次的痛楚又算什么呢?

是他动的心,是他起的头,是他坚守一个无聊的约定,他从一开始就没资格霸着那个纯净的小月亮。

苏敏官蓦然推窗,早春之夜的寒风扑进他眼眶,耳廓被吹红。

他用双手暖一暖冰凉的面颊,回首微笑。

“那,你是想我现在就走呢,还是……”

林玉婵被他这冷静的语气噎住了一刻。

小少爷,你真行!

她一瞬间眼眶酸,想把这大清僵尸一脚踢到历史的车轱辘底下。

忽然有点收不住情绪。外面小贩此起彼伏的吆喝,林玉婵夸张地叫道:“有罗汉豆了!”

片刻后,她从窗外接过一包热腾腾的罗汉豆,自己丢一颗进嘴,又塞给他一颗。

泪水压回胸腔。她语笑嫣然。

“现在八点钟,还有四个钟头。陪我呆着。”

古人终究是古人。一百多年的代沟。她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苛刻了,非要让他分开婚姻和承诺。

他努力试过,给自己量身定做了“一年无理由退换”,发现不合适,主动抽身。而且还提前通知,是个负责任的表现。

林玉婵也不是当初那个大惊小怪、动不动就感情丰沛的高中毕业生了。她用力抿嘴唇,意外地没有失态。

她反倒放松地窝在他怀里,带着一点挑衅的语气,问:“那,明天相见,怎么称呼?”

苏敏官微笑:“随你。”

“我留在义兴客房的东西,要不要搬出来?”

“如果不方便的话……倒是还有点空地。不忙。”

“你送我的东西……”

“留着!”

她从他声音里终于听到了恼怒,心头升起恶劣的满足感。

“小白,”她伴着外面丝竹戏曲之声,认真问他,“你有没有想过,到你三十岁时光景,你在做什么?”

要不是习惯了她那天马行空的思维,苏敏官真要觉得,这姑娘对自己果然是流水无情。

他想了想,低声说:“那时估计已经东窗事发,我正被朝廷追得满世界乱窜。”

“不许跑题,”林玉婵不依不饶,“假设一直平平安安的。”

“那……”

苏敏官沉默片刻。

他连自己的未来都无法给出一个确切的承诺,何况别人呢?

这么一想,他心里的长城又□□了些。今日确实该结束。再耽搁,误了两个人。

走神了一会儿,发现对于她这个问题,他真的难以回答。

思维停滞,五感却变得格外敏锐。他闻到身边姑娘发间的淡淡花露香,忽然心中卷过狂风,命令似的说:“抬头。”

还有不到四个钟头。

小姑娘慢慢仰头,还不忘伸出舌头尖,舔掉唇上沾的罗汉豆渣。

苏敏官俯首,忽然,听到水波聚拢,有船只靠近,谈笑声掠过层层乌篷船,有人大声招呼他。

“苏老板!……”

随后有人敲舱门。

“老板,”洪春魁低声说,“好像是‘久大沙船’的那帮人。”

一艘画舫泊在旁边。外面社戏悠扬,里头也热热闹闹,传来喝酒打牌的声音。

“苏老板,许久不见!”一个声音朗声邀请,“你来了也不告诉兄弟们一声。半个上海滩的船主都在这儿看戏呢,过来喝一杯?”

苏敏官一口浊气横在胸口,眼中闪过杀气。

真是没天理。他随便选的戏班子,居然一炮而红,引来这许多票友,时刻不给他清静。

别的时候怎么应酬都行,唯独今天他不奉陪。

他吩咐洪春魁几句。洪春魁于是出去婉拒:“不好意思,我们老板有点忙……”

“忙还来看戏?”友商们明显不信,“难不成舱里是谁的温柔乡呀,哈哈哈……别躲,窗上有影子哈哈哈哈……”

随后又有人说:“敏官,你可曾听说,今年几大洋行要联手对付咱们搞船运的?大伙正在商量对策,想听听你的看法。”

苏敏官还未答话,林玉婵忽然笑了。

“去吧。正事要紧。去商量一下。”

她很大度地朝外一努嘴。

随后,看他那瞬间而起的愠色,又很有诚意地补充:“我在这里等你。浪费多久,咱们顺延。”

苏敏官一下子绷不住,眼角露出些微笑意。

还顺延……

心中被她那风筝线割出的血淋淋,忽然没那么疼。

他在华人船主中是出了名的勤勉较真。今日若为着不着调的情感纠结,把生意事业推到身后,传出去惹人笑话。

阿妹也不会喜欢这样的小白。

就算分开了,日后回忆起这没出息的最后几个钟头,她也只会皱眉头。

他于是轻轻在她唇上一吻,说:“等我一小会儿。不许走。我还有许多话要嘱咐你。”

然后大步钻出舱,得体地招呼人。

在跳上画舫的一瞬间,他还是心驰摇荡,有些踉跄。友商们哈哈大笑,将他请进去。

……

林玉婵终于清静,坐在舱里,发了好久的呆,把刚才那乱麻似的脑子稍微晾一晾。

不想一个人呆着钻牛角尖。她回到博雅公司包的船上,跟员工和商会理事们聊几句闲话,听几句戏。

然后又去义兴的船上串门,跟石鹏、江高升、袁大明这些相熟的伙计打了招呼,寒暄几句。

不管跟苏敏官关系怎么着,以后这些人都是人脉和朋友。

戏班子很卖力,大伙很满足。

尽管明日又是忙碌的一天,有人已经打上呵欠,但谁也不愿先走。难得一次熬夜,何不尽情享受。

最后,林玉婵再回到苏敏官的船舱,吃了剩下的罗汉豆,兴致上来,凭记忆背几段《社戏》,跟眼下的情境比对,消磨时间。

船商们的画舫漂远了些,暖红色的灯笼一闪一闪。里面人影摇晃,觥筹交错,看不出哪个是苏敏官的影子。

这应酬时间有点长。苏敏官迟迟未归。

商人的应酬局,不喝酒还好,喝了酒,吃喝嫖赌无一不聊。要从中摘出有用的信息,就得捏着鼻子听人胡吹海侃。

苏敏官当然不喜欢,不过他也能忍。

台上的戏曲曲调开始飘忽,翻跟头的人影也开始重影。林玉婵打呵欠。

洪春魁小心推开门,问:“姑娘,要夜宵么?”

林玉婵点点头。

“吃什么?”

没等她回答,洪春魁忽然诡异一笑,低声说:“姜撞奶吃腻了吧?给你来点咸口。”

林玉婵满心郁结一下子被捅开个缝,扑哧笑道:“难为你了,真把他教会了。”

洪春魁笑道:“可不敢当,敏官比我难多了。为了学这一碗,手都烫了好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