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第3/3页)

林玉婵奇道:“做个姜撞奶怎么会烫手?”

洪春魁两手一摊:“我怎知。舵主天赋异禀呗。”

他说完,哈哈一笑,腰间抽刀,开始下厨。

指挥过千军万马、曾经差点杀死她的“三千岁”,光着个脑袋,拎着一把锋利尖刀,在她面前切豆腐。一时间船舱里杀气腾腾,刀光剑影一大片,一片片豆腐薄如纸,连而不断,再竖切成丝,细如头发。

林玉婵观摩着,有点紧张,找个话题跟他闲聊:“尊夫人和孩子,这一次带出来了么?”

洪春魁一时没反应过来,手上的刀就着惯性,又劈开好几层豆腐,才:“啊?”

林玉婵:“你不是说过,你老婆孩子在南京……”

当初在法海洞里劫人的时候,他不是就跟苏敏官说过气话,“你不帮忙,走人便是,我潜回天京城,陪我老婆孩子去!……”

第一次营救的五十三个逃民里,并没有他的家人。林玉婵思忖,大概他不愿显得私心太甚。

现在第二波逃民都出来了,也该劝他把家人抢救出来,团聚一下。

谁知洪春魁深深看她一眼,胡子拉碴的脸上现出七分肃杀。

“他们是在天京。”他幽幽道,“早饿死了。埋在雨花台下。”

林玉婵脸色一僵,“对不住……”

洪春魁反倒笑了,脸上的皱褶狰狞,却不可怕。沙哑着嗓音,说:“生死什么的,看多了,也就那么回事。死了也未必是坏事,活着也未必就舒坦。我唯一遗憾的是,最后几天里,她一直在想念我做的文思豆腐。但那时候,我令人全城寻找,也找不出一块好豆腐,甚至凑不齐一整杯的黄豆。那文思豆腐她终究是没吃上。”

他将那藕断丝连的一块豆腐抛入滚水中。几百根豆腐丝散成花。

“林姑娘,我有个妹妹,战死时跟你差不多大。这些话我憋在心里,不知跟谁说,但你既然愿意听,我就冒昧多讲两句。实话说,我当时是很气恼的。我在太平军中过了十年呼风唤雨的日子,要吃什么山珍海味没有,为什么她早不说,偏偏在饿殍载道的时候才告诉我,她想这一口吃食,已经想了十年?

“当然我也很快想明白,大丈夫生当作人杰,领军杀敌才是正事,下厨给老婆洗手做菜,那是新婚燕尔、年少无知时才做的傻事。她身为锳王妃,自然不敢向我提这么没出息的要求,想来我也不会答应。我心思粗疏,也从没关心过她每顿吃什么。现在回想,若她真的开口提,我可能会面子上挂不住,跟她闹几天别扭,但多半也会挑个月黑风高的夜里,遣开随从侍卫,偷偷下厨做上一碗,让她无话可说。”

他将豆腐羹盛入小碗。细细的豆腐丝散开在滚汤里,如同烟花。

“呵,手还没生。”洪春魁十分满意,“尝尝。就当是替你嫂子吃了。”

他的举手投足还没摆脱贵人做派,给出一碗文思豆腐汤,像是随手赏人一块银子。

林玉婵双手接了。汤里的豆腐细如发丝,给人造出生动的错觉,猛一看像是龙须面。

舀一勺尝尝,果然软嫩清醇,入口即化,是能让人记上好几年的佳肴。

她忽然问:“这事你和敏官说过吗?”

“都是大男人,谁耐烦聊私事。”洪春魁苦笑,“也就是跟你讲一讲,也让你知道,洪某并非狼心狗肺的恶人。唉,现在想来,她女人家面皮薄,心里想要什么,患得患失,从来不肯开口,总是等着别人给。她这辈子大概错过了许多乐趣,不知对我有多少怨言,可惜我也没机会问了。”

他忽然笑道:“敏官还不回来,别是给人灌醉了。要叫人去问问吗?”

林玉婵心里好像被什么钝器一戳,机械地端起碗,将那精耕细作的豆腐汤一饮而尽。

——你又不问,你怎知他真正怎么想?

为什么一块浓眉大眼的水豆腐,被人鬼斧神工的切几刀,就成了真假难辨的绒花,倒让人认不出真面目?

为什么平时浅显得像张白纸的道理,被贪嗔痴爱七情六欲的彩笔一涂,就成了五颜六色的迷宫一座,让人平白兜圈子,寻不到出口?

苏敏官心细如发,经常是她还没开口,就被他猜出心里的小九九。于是她仿佛也习惯了两个人心意相通,忘记了如何直抒胸臆,解决真正的分歧。

为什么事事都要男生主动。她又不是贤惠的锳王妃。她白白晚生两个世纪,别是穿了个寂寞!

林玉婵从柜中找出厚衣,披上,爽快笑道:“我去找他。”

烟酒熏天的应酬有什么好玩。珍贵的时光干嘛不拿来做点别的。

不要纠结什么几百年的代沟怎么补课,也不用费心去猜他到底爱你有多深,就大大方方地和他言明心声,合则成不合则散,多大点事!

又不掉一块肉!

她轻盈地钻出船舱,对洪春魁道:“摇船过去。咱去把他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