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到了公馆,宣怀风就被宋壬监督着去睡了。

换了睡衣,躺在床上,宣怀风以为自己必定是睡不着的,只是碍着宋壬,就闭着眼睛敷衍。不料眼睛闭着,后脑勺挨着软软的枕头,那疲倦就无声息地漫上来了。

周围的声音很轻,渐渐地一丁点也听不见了。

等宣怀风再次睁开眼,已是完全无梦地睡了一场,却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小飞燕听见他在床上翻身,推门进来问:「宣副官,您醒了?」

宣怀风惺忪着眼,出了一会神,问:「这是哪个钟点了?」

小飞燕说:「下午三点钟过一些了。」

宣怀风有些奇怪,问:「怎么天暗成这个样子了?」

小飞燕笑着说:「您睡迷糊了,天还没暗。是我瞧您睡着了,把窗帘子都放下来了。您既然醒了,这就挂起来,好不好?」

说着走过去,把放下的窗帘都拉着,一簇簇用漂亮的流苏布带子束好。

阳光少了窗帘的阻挡,立即从窗外泼洒进来,把涂漆家具的表面,照耀得泛起亮白。

宣怀风被这阳光一晃,下意识地刺眼,举手轻轻挡住半边脸,不一会,已经适应了这灿烂,把手放下,在床上坐起来。

人已是完全醒了。

小飞燕问:「宣副官,您没吃中饭呢。我叫厨房给您弄点吃的来,好不好?」

她这一提醒,宣怀风就觉得肚子里空空的,点头说:「好。只不要弄太麻烦的,一碗白饭,加一碟小菜凑合着就行了。」

小飞燕答应着,往厨房传话去了。

宣怀风看她去了,也不忙着下床,身子往后,轻轻把肩膀挨在床头,安静地呼吸着,感觉一场小睡后,身体和思路都比躺下前清爽许多,仿佛正有一股静默的力量,在缓缓地苏醒过来。

不知不觉地,又一次想起了总理府里发生的事情。

但他靠在床上,眼前又是一屋子的阳光,被亮晃晃的光线照耀着,他即使想起那事,也不再像它刚发生时的那样痛苦和不知所措了。

心忖,这本来是该料到的。

倒觉得自己有些天真得可笑。

他一直怕姊姊知道了两人的关系,要提出强烈反对,如今,倒是白雪岚的家庭首先表态了。

是自己没有把事情想仔细,总以为白雪岚是必定没有问题的。

这里面,自然也有白雪岚那个人,给人的印象太过无法无天的缘故,让人以为他是不受任何拘束的。

可其实白雪岚也是人,而且是有一个大家庭的人,这种人,自然有一些不得不忌惮的制度和规矩。

对于大家庭的压力,宣怀风是知道一二的,这样一想,反而替白雪岚担心起来,心脏上仿佛压了一块无形的石头,沉甸甸的,压得人呼吸也难以顺畅。

他在柔软的床垫上,不安地翻了翻身体。

随手抓了一个大枕头,塞在胸膛上抱着。

觉得那枕头太软,两手抱着它,一紧就软软地塌下去,直如抱着一团空气,竟不能着一点力。

这有力无处使的抑郁,是宣怀风现在最不想体会的。

他把枕头丢开了,下床踩着鞋子,走到窗前,像要用阳光来洗脸一般,把脸高高仰起。

太阳热热的光芒抚摸着脸颊,就算闭着眼睛,也能感到满目氤氲的活泼泼的红色。

宣怀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阳光新鲜的味道在心肺里鼓胀起来,这多少让他把笼罩在头顶的灰影挥去了大半。

他觉得好些了,便转身回来,穿着白色的棉睡衣,坐在小圆桌旁。

白总理今天对他说的话,他一句也没忘记,此时就仔细地回忆起来。有一些话,听的时候激愤得手是抖的,脑子一片空白,如今总算是冷静了,才得以用数学家的态度,来思索白总理那些话里的意思。

头一句要紧的,是白总理说过,山东白家那边,在军事上有些不利。

有个当军阀的司令父亲,宣怀风多少也懂得一点战争中的事,知道军事上的不利,后果可大可小。

这警告既然出自白总理的口,后果怕是小不了的了。

从这里往下推,却又提及了那位韩未央小姐,按白总理的话说,白雪岚这一次是要为家里出一分力……

宣怀风眉头紧蹙。

心微微地乱起来。

暗忖,难道这一次的形势,危急得非要白雪岚去倚靠那位韩未央小姐不可了?

正想着,门忽然发出咿呀的一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小飞燕推开门,提着一个食匣跨进来,见宣怀风坐在小圆桌旁,还道他饿了等着吃饭,抱歉地笑着说:「让您等久了。我想着,一个小菜到底不够,叫他们给您加做了一碗酸笋汤。」

过来把食匣子打开,端了一碗油光雪亮的白米饭,并一小碟子肉末香菇片。

果然还有一碗热气直冒的汤。

宣怀风确实也饿了,端起米饭,取过筷子,配着菜并不作声地吃着。

小飞燕站在一旁,低头瞅着他,看他把一碗饭和那碟菜都吃干净了,再用勺子舀着汤慢慢地喝,那动作很是赏心悦目,便笑着说:「宣副官,您这人,真是斯文极了。连吃饭也比别人好看。」

宣怀风因为她是好意地赞美自己,虽然一肚子心事,也不好冷落她,朝着她露出一个清淡的微笑,说:「吃饭就是吃饭,有什么好看不好看的?也只是每个人从小养成的动作习惯不同罢了。」

小飞燕说:「对了,忘了和您说,我今天去看过另一个宣副官了。我给他送饭来着。」

宣怀风问:「是吗?」

小飞燕说:「早饭和中饭,都是我送的呢。多亏是您点头让我去的,不然那些看门的,还不肯让我进,管我要什么证人呢。」

一说起宣怀抿,她的话便多起来,把她差点被拦在门外的事说了一番,又说起宣怀抿的惨况,眼圈微红地看着宣怀风,说:「您是没瞧见,那地方脏透了,别说被子枕头,连一块能当床的木板都没有,宣副官就躺在一堆乱蓬蓬的草上,我都几乎认不出他来了。他们还砍了他的手指头,您知道吗?」

宣怀风把汤碗轻轻放下,低声说:「我知道。」

小飞燕一惊,不敢相信地盯着他,低低地呻吟似的,「我的老天……连您也!他不是您亲弟弟吗?我不信,您不是这样狠心的人……」

宣怀风说:「他做了一些不应该的事,又不肯招供,所以吃了这些苦头。我也是没法子,只希望他吃一堑,长一智吧。白雪岚答应过,会叫人给他手上的伤包扎。你看到怀抿,他手上的伤包扎好了吗?」

小飞燕沉默了一下,回答说:「包扎好的,可纱布很脏,也不知道胡乱找了什么人给料理的。宣副官真可怜,他在展军长身边,日子过得很不错的呢,一定不会吃这种苦。要是展军长知道他断了一根手指,保不定多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