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白雪岚心知此时劝慰是不管用的,又怕烦恼积在心里,发泄不出,反而更要生病,便不说什么,只由着他哭。

宣怀风在他怀里大哭一场,把身子哭得直颤,声音渐渐小下去,隐隐抽噎,过一会,仿佛又积攒出一些力气,又再痛哭出来。

来来回回,经了几遭,才渐渐缓去。

宣怀风不再哭了,身子柔软着伏在白雪岚身上,只是恹恹的。

白雪岚等了半日,问,「回家好不好?」

宣怀风没做声,也没动。

白雪岚便把他抱起来,走出林子。

宋壬在林外已经等得十二分心焦,远远听着林里有哭声,又不敢莽撞进去,正难受得挠心。看见白雪岚出来,赶紧迎过去,还没开口,白雪岚已经向他使了严厉的眼色。

众人见此,都明白宣副官现在是受不得一点惊扰的,都小心地安静起来。白雪岚把宣怀风抱到车上,手在车窗上轻拍一下,司机就把车发动了,一路上不敢开快。

偏生此时是繁忙时候,车开到平安大道,便有些堵了。两边商铺店门大开,街上人来人往,小贩子为着赶生意,挑着扁担在马路上乱穿,别的也被堵住的小汽车不耐烦,把车喇叭按得震天响。

白雪岚听见那样的吵,微微皱眉。

低头去看。

宣怀风歪在后座,半边脸轻轻搭在他大腿上,眼睛闭着,却像是睡着了。

不多时,汽车缓缓驶过人多的街道,过了这一段路,交通又顺畅起来。司机感觉到身后比坟墓还安静的气氛,越发把车开得小心,平平稳稳,没有一点颠簸地开回了白公馆。

宣怀风大概是在林子里一场大哭,把力气都哭穷了,这一夜,倒没有再生出别的事来,睡得安安静静。

反倒是白雪岚,因为心里有一份担心,睡不到几分钟,就要睁一次眼。

一会儿看看宣怀风的脸色,一会儿探探宣怀风的鼻息,一会儿摸摸宣怀风的胸口……

竟是他辗转反侧了。

到得凌晨五六点钟,他又探到被窝里,摸着宣怀风的手腕。

宣怀风眼皮微微耷了耷,发出一点声音,「干什么呢?」

白雪岚问,「把你吵醒了?」

宣怀风眼睛睁开一半,轻轻地说,「一个晚上,你折腾来,折腾去,不用睡觉了?」

白雪岚嘴唇动了动,似乎打算说什么,然而他又放弃了这个打算,瞧着宣怀风,只笑了笑。

宣怀风说,「我明白的,你别担心。」

白雪岚便蓦然动心,把脸伏过来问,「你明白什么?把话说明白了,让我也明白。」

宣怀风说,「我不是轻易改主意的人,你明白这个,也就够了。」

白雪岚说,「是,足够了。」

这句话,仿佛是咀嚼着橄榄而出的,有说不尽的意味。

两人之间,便有一阵无法形容的哀切而勇毅的静默。

宣怀风在床上拿一只手撑着,慢慢坐起来。

白雪岚问,「这就起床了?这钟点不对。」

宣怀风说,「我口渴。」

就要下床去取水。

白雪岚按着他肩膀说,「你别动,我拿来给你。」

不等宣怀风说话,就下了床,顺手把电灯拉亮,在柜子前把暖水壶打开倒了半杯,那玻璃杯装了热水,颇为烫手,白雪岚怕要把宣怀风烫到,琢磨着掺点凉水,转头一看,隔壁放着的玻璃凉水壶却是空的。

宣怀风坐在床上,见他伸手要拉铃,便问,「你叫人做什么?」

白雪岚说,「凉水没有了,只有热的。」

宣怀风说,「这种时候,何苦把别人也折腾起来。我正想喝热的,给我罢。」

白雪岚听他这样说,也不拉铃唤人了,取过一块手绢,把杯子裹着,递到宣怀风手里,叮嘱说,「慢慢喝,别烫到舌头。」

自己仍躺回床上,挨着宣怀风问,「你病还没大好,累不得,就算睡不着,也再躺着歇一歇?」

宣怀风说,「我想坐一坐。你别管我,睡你的罢。」

白雪岚说,「你静静心也是好的。我也不困,反正我总在这陪你。」

屋子便再次静默下来。

宣怀风握着那隔着手绢的杯子,一股钝钝的热沾着掌心。

他带着一点初醒的怔忪,靠在床头坐着,看着那水的蒸汽,从玻璃杯口婀婀娜娜地浮起,开始是生动而鲜明的,可很快就被这世界夺走了热量,继而模糊,继而连痕迹也不见了。

大概天底下的事物,如果太过柔弱了,即使再美好,也会被绞杀得不留痕迹。

忽然,耳边听见轻微的鼾声。

原来白雪岚心焦一夜,等宣怀风醒来说了那句明白话,心里大石头一松,竟是转眼间酣然入梦了。

宣怀风低头看着他,想着他片刻之前,还坚决地说不困,不禁有些好笑。那笑意在唇角浅浅一浮,又化作酸楚的爱怜,仿佛有挡不住的热流,要冲击眼眶。

如此一来,人就从初醒的怔忪之中,走向清醒了。

昨天的记忆也越发清楚了,像在寒冬腊月里光脚踩在雪地里领会那股冰冷般,晶莹剔透而叫人心寒的犀利。

白雪岚在身边说话,宣怀风尚可压抑一二,现在白雪岚一入睡,心事完全涌了上来。

想着姐姐昨日说的那些决裂的话,那根血肉模糊的手指。

一根手指断了,那会有多疼呢?

宣怀风两手颤抖着,几乎握不住剩了两口热水的杯子。

他唯恐水洒在床上,又把白雪岚惊醒了,微颤着,同时也是蹑手蹑脚着的悄悄下床。白雪岚平日睡觉十分惊醒,若是往常,宣怀风这样离开他身边,他早就醒了。今天却一点不曾察觉。

宣怀风看他睡得如此香甜,心里更是刀绞似的痛苦起来。

他把玻璃杯轻轻放在小圆桌上,穿着拖鞋走进浴室,把门锁起来。

白雪岚是爱洗澡的,更酷爱和爱人一起洗澡,这大概是法兰西学来的浪漫。因此浴室装饰得十分豪华,光洁漂亮的外国陶瓷洗手盆,铜制的热水管子,来自法兰西的大鱼缸的边上,鎏着线条精美的金线。

宣怀风在浴室里怔怔站了一会,走到浴缸旁,慢慢躺进去。

浴缸是陶瓷的,没有装热水,面壁上透着一股凉意。宣怀风从被窝里出来的热脊背贴在瓷壁上,猛地打了一个哆嗦,却觉得这冰凉冰凉的,不见得不好,反而有一种犯了罪的人受到了应得的惩罚的释然。

躺在无水而冰冷的浴缸里,把手臂优雅地往浴缸两旁伸展,右手忽然触到什么东西。

宣怀风转头去看,浴缸的右边是一个好看的玻璃架子,专门摆放小东西的,里头放着两条小毛巾,一块用过的外国香皂,还有白雪岚平日用的剃须刀,也搁在玻璃板子上。

那剃须刀也是高级货,把手上有几个似乎是合着手指的微凹的弧形,极易拿稳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