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2/3页)

宣怀风被那磨得透出森森寒光的刃口吸引着,不禁取到手上,漫不经心地看着。

人要是断了一根手指,会有多疼呢?

他把刀锋对着左手的小指根,浑浑噩噩地比划。

然而,这样划下去,就能切掉一根指头吗?

手指是有骨头的,要用一把剪刀,剪断一根骨头,要用何等的力气?

姐姐一个刚刚失去孩子的虚弱女人,如何能有这样的力气?

一个人,要对自己的弟弟失望到何种地步,才能做出这样残害身体的事来?

我从前是有一个疼爱自己的姐姐的,然而,以后呢?

我要是鼓起勇气,再去年家求姐姐的原谅,她会不会又拿出剪刀来,又再剪下一根指头?

我在母亲的照片前,说了那些话,母亲在天上,也会哭吗?

这些问题,宣怀风一个个地思索。

他昨日在树林里哭得伤心,止也止不住,此刻,眼眶虽是热的,却一滴泪也流不出。

一腔愧疚悲伤,经过长长一夜,从能把皮肤烫穿的承受不住的沸腾,转为了没有温度的岩层,仿佛火山爆发后,熔岩留下的难以撼动的凝固。

这些凝固的悲痛,大概是,今生也无法消解的。

为了我的任性,从此我所有的亲人,对我的爱都随风化了,只剩下失望和恨。

宣怀风想着这些剐心的话,忽然浑身难受得呼吸不过来,他想抚一抚发痛的胸膛,然而手上却拿着那寒光慑人的剃须刀。

猛然之间,一个念头在脑子里迸射出来,像一个美妙的可以摆脱这些注定终身追随的痛苦的良方。

宣怀风似乎也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但很快,乌黑的眼睛深处,渐渐氤氲上一种激烈而疯狂的色彩。

一想到以后再也不用烦恼,不用痛苦,不用内疚,就越觉得这样做,未尝不可。

他把剃须刀在手里握得更加紧了,在手上不安地比划着,片刻后,他才领悟过来,锋刃不该对着小指。

他挪了挪,把刀口对准左手的手腕。

浴室里开着灯,手腕的皮肤在森冷的刀锋下,格外苍白,能清晰地看到皮肤下暗青色的血管。

这样一刀下去,只要一些时间,烦恼就会随着血通通流走了。

宣怀风深深地舒了一口气,有一种终于找到方法的惬意,他把刀口贴在手腕上,感觉着这可以释放他所有痛苦的诱人的冰冷。

只要一刀。

他在心底,静静重复着这句话。

这是极简单的事,他也并不怕这短暂的肉体上的疼。

然而,他用刀抵着手腕上的血管,久久沉默着,如同一尊困在世界尽头的独孤雕塑。

贴着皮肤的冰冷刀锋,被传递来的体温渐渐释去了冰冷,而变得温热。

这温热,让他想起此刻躺在床上,睡得香香甜甜的白雪岚。

那霸道强悍,不可一世的山东男儿。

「你可不要让我这些心事,到头来,全化了一阵风,只剩下一个怀字?」

「我宣怀风,跟你白雪岚一辈子。」

「你这不是开玩笑,你别哄着我玩。」

许多话,莫名地在耳边响起,想起白雪岚沧桑低沉的《西施》,「只觉得……光阴似箭,无限的……闲愁恨尽上眉尖……」,想起他拍桌和音,唱「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

宣怀风身体渐渐颤抖起来,刚才即将远离一切人世间烦恼的轻松,忽然消失不见了。

他震惊而恐惧。

震惊他在刚才那一刻,怎么就忘记了天底下最爱自己的那个男人?

恐惧他有那么一瞬间,就真地要撇下白雪岚了。

怎么能那么傻?

那么不负责任?

把所有对白雪岚的承诺抛之脑后?

他怎么能用白雪岚的剃须刀来放弃自己的生命,怎能丧心病狂至此?

宣怀风盯着那把剃须刀,猛地把它丢开,仿佛它是一条噬人的毒蛇。呼吸渐渐急促起来,他竭力要冷静下来,却无法冷静,一种骤然发现自己站在悬崖边,急需最信任的人加以安慰的冲动控制了他。

他从浴缸里用尽了全身的力量起来,打开浴室的门,跌跌撞撞地跑到床边,一把抱住睡在床上的人,大叫一声,「白雪岚!」

正做着美梦的白雪岚身体猛地一震,几乎从床上直直蹦起,哑着声问,「怀风!怎么了?」

一手握着宣怀风的胳膊,把他扯到自己怀里。

被他抱着,宣怀风一霎间就温暖地冷静下来了。

对着白雪岚询问的目光,反而说不出话来。

白雪岚又问了一遍「怎么了」,宣怀风结结巴巴地说,「我去浴室里,滑了一跤。」

白雪岚关注起来,追问,「摔到哪里了?」

宣怀风说,「没摔着,只是吓了一跳。」

白雪岚不肯信,把他睡裤筒子撩起来,又把睡衣翻开来看,膝盖身上都找不到伤,才算相信了。

白雪岚说,「你这一跤摔得,把你自己吓一跳,也把我吓一跳。这浴室里的地板太滑,终究不行,明天我叫人买一块厚地毯来铺着,也就不会摔了。」

宣怀风说,「湿漉漉的地方铺地毯,地毯没多久就要坏的。」

白雪岚说,「我们又不是没那几个钱。坏掉一千张地毯,也值不上把你摔坏了。」

他把宣怀风拖上床,一双大被子将两人都盖了,手在被子底下搂着宣怀风,柔声说,「睡吧。」

宣怀风异常地温顺,果然把眼睛闭了,脸贴在白雪岚宽厚结实的肩上。

本来毫无睡意,只是屋里安安静静,又很温暖舒服,竟又浑浑噩噩睡过去了。

第二日八九点钟的样子,白雪岚醒过来,却见宣怀风还乖乖地睡着。要按白雪岚的性子,是恨不得再抱着宣怀风,混到两人一同起床的,只他着实有些公务上的要紧事,不得不去做处理,只能悄悄下床,把窗帘关严了,不让阳光骚扰宣怀风的睡眠。

进了浴室,看见自己平日用的剃须刀跌在地上。

白雪岚捡起来,在水龙头下冲了冲,洗漱之后,便又对着镜子,抹着剃须膏,刮起胡子来。

刮着刮着,不知想到什么,白雪岚眼中露出一丝狐疑,渐渐又变成一种忧惧的凝重。

下巴上沾着白色的剃须膏,他也没理会了,握着剃须刀,在浴室里踱来踱去,似在思索什么,最后,又把深邃的目光,久久停在早上进门时剃须刀落着的那地方。

半晌,白雪岚才把脸上的剃须膏随随便便擦了,剃须刀往玻璃架子里一搁。他想了一想,忽然不放心起来,又把剃须刀从玻璃架子里拿出来,揣进了自己的口袋里。

从浴室出来,他走到床边坐下。

平日宣怀风贪睡,他是尽情宠溺着,绝不打扰的。

今天他却忍不住,把手伸过去,在宣怀风脸上来回温柔地摩挲,像要确认这是一个大活人,而不是一具美丽精致的玉的雕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