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2/2页)

他一向养尊处优,这一百七八十斤的重量,靠着一双胖嘟嘟的手腕悬挂起来,如何受得了?顿时惨叫起来,连声求饶。

两个护卫像聋子似的,帮他吊好,转身就走了。

只剩下年亮富一人挂在半空受罪。

就这样挂了半个钟头,他只觉得一双手腕都要废了,痛出来的冷汗把衣衫湿了一层。这辈子没受过的罪,今日一次过受尽了。前两日还是人人都奉承讨好的稽私处处长,风光无限,到了此刻,却是人世间最绝望的一个。

年亮富正心如死灰,忽然听见一个声音传过来,「哎呀,这里怎么又关了人?」

年亮富茫然地转头,目光透过窗户一道道铁栅栏,见有一个似乎是听差的男人站在边上,正往里好奇地窥探。

年亮富蓦地一震,仿佛在黑暗中看见一线希望,正要大叫,又唯恐外面有护兵看守,压低了声音,激动得打颤地说,「外面的好人,帮我带个信,你帮我这个大忙,我给你一千块钱。」

那听差说,「一千块,好大的手笔。可是不行,总长说了,谁敢把公馆里的消息往外传,是要活剥了皮的。「

年亮富说,「不外传,不外传,你只要帮我给你们公馆里的宣副官带一句话。」

听差咦了一声,问,「你认得我们宣副官?」

年亮富说,「何止认得,我是他亲姐夫。你快找他,和他说,他姐夫要丢性命了。求他看在他姐姐的面上,伸一伸援手。拜托,拜托了,这是性命攸关的事。」

听差惊讶道,「原来你是宣副官的姐夫,那就是年太太的丈夫了?」

年亮富说,「正是我。快去罢,唉呦,疼死我了。」

听差问,「宣副官对我们不错,帮他传句话,还是可以的。你真的给我一千块吗?」

年亮富说,「只要我能活,别说一千,给你两千我也愿意的。别说了,快去呀。」

听差高兴地应了一声,身影就在窗外消失了。

年亮富就像挂在铁钩上的一块猪肉,浑身每个毛孔都在盼望着。

他是知道这小舅子的,做事方正,不苟私情,但他姐姐却是他的软肋,如今他把他姐姐气得剪了一根手指,又如何能狠下心来,看他姐夫遭罪?

年亮富很有自信,等宣怀风来了,自然能说服他,为自己到总长面前求情。

他便忍着手腕的痛,伸长了脖子等着宣怀风。

不料,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

年亮富越发焦急起来,心一会火似的热,一会冰似的凉,每一秒钟,都漫长得到了无法忍受的地步。

整整又过大半个钟头,门外咔噔一声,像有人把锁打开了。

年亮富灰黑一片的眼睛骤然大亮,伸直了脖子叫,「怀风!怀风!姐夫在这里!唉呦,你总算来了……」

房门打开,一个人走进来。

不是宣怀风,却是孙副官。

年亮富以为自己看错了,挣了挣眼睛,再一看,还是天杀的孙副官。

他心里大叫一声完了!

胸口好不容易燃起的一簇火簌然熄灭,如丧考妣。

孙副官到了跟前,把年亮富掉在半空的美景欣赏一番,便指挥两个护兵把年亮富放下来。

年亮富一落地上,就瘫在了地上的一堆干草上,浑身颤抖地问,「难……难道这样快,就送刑场吗?」

孙副官笑道,「恭喜年处长,宣副官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知道你出了事,跑到总长面前求情去了。总长开了金口,这次稽私处的亏空,由总长一力承担下来。你做出这样严重的事,本来是少不了挨枪子的,但总长看在宣副官的面子上,改了革职。」

年亮富怔了片刻,一股死里逃生的狂死涌上来,竟吧嗒吧嗒地掉了几滴悔恨的泪,哽咽得结结巴巴,说了一番感激之词。

狂喜之下,那感谢词,自然也是颠三倒四,十分幼稚可笑的。

孙副官说,「总长已经发了公文,今日之后,你就不是海关衙门的人了。至于你留在稽私处的私人物品,我想,也不必去收拾。」

年亮富一颗心还在怦怦乱跳,苍白着脸,连声称是。

见了孙副官脸上的意思,自己大概是不必再关着了,他扶着墙壁爬起来,向孙副官道了谢,撑开两条发软的腿,战战兢兢往外后。

孙副官在身后忽然说,「等等。」

年亮富心脏咯噔一下,两腿撑不住了,扑通一下摔在地上,抬起头,满眼哀求地看着走到他跟前的孙副官。

孙副官和声细语地说,「宣副官为了给你求情,吃了大苦头,总长这次连他都恼了。」

年亮富说,「知道,知道,我这个小舅子,心肠是最仁慈的。我欠他一个大恩,以后必定报答。」

孙副官说,「他这样的人,还稀罕谁报恩吗?」

年亮富说,「是的是的,他不稀罕。」

孙副官推心置腹地劝告,「以后,不要再找宣副官了,在外面也不要打宣副官的招牌。若年太太有什么话,也不要代传。你知道,我们总长那脾气,面上看着宽宏大量,其实爱计较。这次他碍着有宣副官在,饶了你,心里必定还是记着账的。大家以后都没有牵扯了,对你也有益处。」

年亮富原本害怕他反悔了,不肯放自己走,一听是这么一个要求,心里就明白,总长是要自己一家和宣怀风断得干干净净了。

他倒是松了一口气,指天顿地地发誓,「请总长放心,请孙副官放心,年某也不是这样没廉耻的人,指望着小舅子救一次,还指望他救第二次吗?以后年家是年家,宣怀风是宣怀风,再没有牵扯。我家里那婆娘已经死了心,是不会再打扰这边了。年亮富要是拿着小舅子的名头在外面招摇,就被雷劈死!」

孙副官笑着点了点头,吩咐护兵把年亮富送出去。

年家的轿车,早就在白公馆大门外等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