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第4/4页)

人都有这样的习惯,期待太高,见到时就容易失望。甄修言对今日之行,原预备了一个极低的分数,猝不及防见到一个意外之人,那分数自然就失了准头,一个劲往高处打了。

白雪岚还没说什么,他就主动把话接了过去,「梦云小姐,我确实是甄修言。你我素不相识,但雪岚说你是个剧评家,我忍不住好奇,也就来了。如此冒昧,请不要见怪。」

梦云在窗上的身影,蓦地僵了僵,仿佛不敢置信,沉默片刻,幽幽地低声问,「真是甄修言先生?」

甄修言答道,「是的。」

梦云说,「对不住,我实在不敢轻信。请你给一个证明。」

甄修言问,「怎么证明?」

梦云说,「你是《牡丹亭》的剧评大家,我且请教一个问题。《牡丹亭》中一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人人都说道尽丽娘心事,甄先生以为如何?」

甄修言听了,竟有些肃然起敬,心想,原来真是一个同道。他认真地想了想,斟酌道,「丽娘心事,这一句自然是有的。不过丽娘所思所怀者,剧中还有一处,更感缠绵哀婉。」

梦云问,「请问是哪一处?」

甄修言说,「扶醉归里头那句,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无人见这三字,可谓愁苦至深矣。」

梦云在里面轻轻地呀了一声,说,「不是甄先生,说不出这样的话,我今天竟遇了真佛。」

急急地掀帘子出来。

她藏在屋里,只露个倩影,早引起了甄修言的好奇心。这时走出屋子,甄修言一看,心里吃了一大惊,心道,怎么这相貌气质,和冷宁芳有七八分相似?

梦云一袭白色旗袍,不施粉黛,面容端庄,唯有刚哭过的两个眼睛水汪汪的,十分灵动。

一见甄修言,她就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甄修言见她不像别的妓女那样蹲万福,而是像女学生一样规规矩矩地鞠躬,身上没有一点风尘气息,好感更增。

梦云把两人请到屋子里坐下,亲自奉茶,先向白雪岚道歉道,「我误会白先生了。」

白雪岚笑道,「小事。我大姐夫从不踏暗巷,这是破天荒头一次,你别错过机会,有话只管说,不用理会我。」

梦云倒是个率真女子,并不和白雪岚客套,头转过来看着甄修言,「甄先生,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这一句,你觉得如何?」

甄修言不料她问出这个来,顿时刮目相看,笑道,「梦云小姐,你不简单,从《牡丹亭》跳到《疗妒羹》,给我挖这么大一个陷阱。」

梦云喜滋滋道,「我就知道,甄先生也会爱《疗妒羹》。乔小青有才有貌,不幸沦落,做了小妾,几乎被妒悍的大妇苗氏迫害至死。她孤灯独坐,夜读牡丹,自感身世而作诗的一幕,我常常看得落泪。」

甄修言大起知己之感,不由把《疗妒羹》里小青所做的诗也吟了一句出来,「人间亦有痴于我,何必伤心是小青。」

「就是这句!」梦云拍掌赞了一声,幽幽叹道,「有痴,伤心皆无用,一切都是命摆布。遇上苗氏那样的妒妇已属不幸,遇上褚大郎那样受妒妇挟制的男人,又是另一重不幸。」

甄修言想起家有妒妻,动辄受监视,由书及人,更有另一番感受,苦涩地道,「小青的痛苦,尚有你我为她怜惜感叹。然则受妒妇折磨的褚大郎的痛苦,古往今来,又有几人体味?」

白雪岚冷眼旁观,见差不多是时候了,站起来伸个懒腰,对甄修言说,「大姐夫,也该走了。」

甄修言才挠到痒处,哪里肯挪步,说,「天还不晚。」

白雪岚说,「我出来一整天,不能再耽搁了。」

甄修言沉默,看他脸上的样子,自然是不愿就此告辞。

白雪岚说,「要是换了别个,大姐夫自己留下就是了。不过今天我是个引荐者,梦云小姐虽然落到这地方,现在还是个清白人。我劝大姐夫还是和我一道走,免得对梦云小姐名声有妨碍。」

甄修言心里久积的郁郁才开了一个头,极想再倾谈两句,可白雪岚所言,也正是他所担心的,闻言便不再坚持,正打算站起来。梦云却已先他而起,俏脸微沉,直视着白雪岚说,「白先生,你说甄先生留下和我说话,对我名声有妨碍,这话我不能赞同。一则,我已卖身到这里,还管什么名声不名声?二则,我和甄先生身正不怕影子斜,别说长谈一夜,哪怕长谈十夜,也是清清白白的十夜。不管外人说什么,我们彼此心证罢了。」

这话掷地有声,听得甄修言大感惭愧,自己心胸,比着这女子竟然还差着点,于是他也不站起来了,安坐着说,「雪岚,你只管回去。」

白雪岚也不再劝,点头道,「那我不奉陪了。」

他出了胡同,便坐汽车回家。孙副官和宋壬得到听差报告说上司回来了,赶紧过来,在前厅的路上就和白雪岚碰了头。

一见他的面,孙副官问,「留下了?」

白雪岚说,「怎么可能不留下?」

孙副官说,「这人很有些道学先生气味,我以为不容易成功。」

白雪岚笑道,「外国人常说灵魂伴侣,这灵魂伴侣比之肉体伴侣,吸引力更大。你找一个千娇百媚的美人,他未必瞧在眼里;找一个他引以为知己,欲求而难求的,才叫挠中痒处。」

孙副官问,「要不要现在就向白碧曼报信?」

白雪岚说,「不必我们出头。白碧曼把甄修言看成自己的所有物,甄修言夜出不归,她留在甄家的亲信一定会报告。既有这点影子,白碧曼总会查出来。以她那脾气,总要闹个天翻地覆。」

孙副官对于冷宁芳满怀怜爱,对于总是欺负冷宁芳的白碧曼,自然满腔厌恶,想像那天翻地覆的场面,心里也颇畅快,笑道,「这女人,迟早把自己闹没了。」

白雪岚冷冷一笑,轻轻地磨着牙,「她当了甄家少奶奶,自以为高人一等。她敢欺辱我的人,我就敢破她的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