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白雪岚苏醒过来,隐约感到自己已躺在床上,闻着一股熟悉的味道,便知道是在医院里了。他睁开眼睛,受着头顶上电灯光的刺激,又将眼睛眯起,恍惚的视线中,有一个人坐在床头。自己搁在床边的一只手背上,蓦地微微一热,大概是那人一滴热泪淌在了上面。他便低低地唤,「怀风?」

那人见他醒了,身子激动地一颤,听了他开口,不由轻骂了一句,「不孝的东西。」

叹了一声。

白雪岚听这声音,知道自己认错了人。这时眼睛适应了电灯光,也看得清楚了,白太太两只眼睛肿得通红,不知已经流了多少眼泪。

见白雪岚睁着眼睛,她抚着他的额头问,「你怎么这就醒了,医生说你应该睡上一会的,是身上疼吗?」

白雪岚头略一偏,已看见自己肩上的枪伤包扎好了纱布,便问,「怀风呢?」

白太太说,「你这孩子,我问你身上疼不疼?你倒问我要人。」

白雪岚说,「我不疼,他人呢?」

白太太见他追问个不休,又叹一口气。

刚才白雪岚被送到医院,宣怀风是一道陪着过来的。白太太原就在医院里看守受了伤的五司令,得了儿子挨打的消息,大吃一惊,也赶紧到白雪岚这来。她见宣怀风脸色憔悴,后脖子模糊着一片血迹,原要宣怀风自去包扎休息,宣怀风执意不肯,坚持要亲眼看着白雪岚诸事妥当后再计较。白太太见劝不动,只好由着他。

可宣怀风身子本就不甚壮实,经历了一整天的胁迫、枪战、逃亡,早已心身皆竭,怎能再逞强?

等医生解开白雪岚身上的衣服,检查那些皮开肉绽的伤口,白太太心疼儿子,早哭得泪人儿一般。她见宣怀风在一旁沉默地看着,一滴泪也没流,以为他果然镇定。不料宣怀风看着看着,身子忽然往后一栽,就不省人事了,把白太太唬得心都差点跳出来。让医生检查后,才知道大概是人早已累极,白雪岚的伤又让他精神上受着极大的刺激,这时候反而是晕过去的好。

这事白太太此时自然不能同儿子实说,只说,「他本要守着你,我不准,叫他去歇息了。他在隔壁的病房里睡着呢。」

白雪岚说,「就在隔壁吗?我去看看他。」

说着便要坐起上身。

白太太忙按住他,咬牙道,「你还瞧别人?你瞧瞧自己吧。唉,才睁眼就要惹人生气。」

她嘴里说着生气,眼泪又噗噗地滴下几颗。

白雪岚对父亲的拳头是不怕的,倒是有些见不得母亲落泪,忙安慰说,「我常和医院打交道,有什么不懂的?子弹打的是肩膀,又不伤脏腑。家法那两根棍子,伤口看起来血淋淋的,其实不过蹭破点皮。大概医生处理伤口时,已经给我用了一点吗啡,如今我身上也不觉疼。」

白太太没好气道,「只是蹭破点皮吗?骨头都断了,你还嘴硬。」

白雪岚往自己右手臂打的厚厚石膏瞅一眼,满不在乎地笑道,「自然会长好的。我躺在床上不动,它也不会长得快些。母亲若是实在不放心,医院不是有轮椅吗?叫护士拿一个来,我坐在上面,叫人推我隔壁去看看也行。」雨兮读佳

白太太知道儿子虽然嬉皮笑脸,其实是劝不动的,对这样一个被纱布包成粽子似的人,何必还去争执,于是她也不说多余的话了,叫护士拿了轮椅来,小心翼翼把白雪岚从床上扶下来。

白雪岚被推到隔壁病房里,看见宣怀风躺在病床上,眼睛闭着,呼吸悠长,应该是累极了睡着的模样,心里安定下来。见宣怀风一只手垂在床边,便习惯地想要拿起那只手放回被子里,只是他左肩受着枪伤,右手臂又裹着石膏,勉强一动,那一瞬间疼痛似乎盖过了吗啡的效果,让他眉头一抽。

白太太全副心神都摆在他身上,忙问,「怎么?疼吗?」

白雪岚说,「吗啡大概有些过去了,不碍事。母亲,您帮我个忙,把他手放到被子里去,不然怕要着凉。」

饭厅事情的过程,白太太并未亲见,不过白雪岚送到医院后,她大约也从别人口里问出了七八分。自己亲着疼着养大的儿子,心甘情愿地为了另一个人这样糟蹋身体性命,做母亲的心就像浸在镪水里一样发疼。可纵使一万分想教训这不孝子,他已经伤成这样,难道还能忍心再加打骂?

现在见他对待宣怀风,真是十足的痴意,白太太不由叹气。这一叹,倒把她对这不孝子的恼意,给叹去了九分,剩下的一分,也化作了无奈。

白太太就按白雪岚央求的,拿着宣怀风软软的垂下的手塞回被子里,又细致地掖了掖被子,问白雪岚,「这样可行了?」

白雪岚点了点头。

白太太问,「你说吗啡大概过去了,想必你很有些疼。我就说,你不该硬撑着下床。请医生过来,再给你注射一点吗啡罢。」

白雪岚能守在宣怀风身边,就处于了一种心灵上安定的状态,倒不大在乎自己身上,想了想摇头说,「不用。」

白太太不悦地说,「你又逞什么强?我看你刚才眉头皱着,想必是疼得厉害。」

白雪岚说,「疼一点好。人疼,脑子比较清醒。要是打了吗啡,怕我也要睡过去。」

转头在病房里四处一看,瞅见挂在墙上一个壁钟,说,「快五点了,我只看见窗户外头黑着,只不知道是凌晨还是晚上?现在还是大年初一?」

白太太说,「当然还是大年初一。你以为自己睡了多久?最多也就两个钟头。像你这样受伤的人,是不该这样快醒过来的,所以说你这孩子,从不叫大人省一点心。」

她的埋怨,白雪岚唯全盘接受而已,并不敢反驳,只笑着说,「我脑子里是有根弦的,知道这不是睡觉的时候。五叔的伤先不问,他且需要休养。我想大伯和父亲必是还没睡的,就是不知他们人在哪。我需要和他们聊聊,这是正经待办的大事。」

白太太听他最后一句,想起自己听到的那些风声,知道这不是妇人出主意的时候,便如实对他说,「也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晕过去的,晕过去前又大概知道多少,我告诉你,你四叔已经走了,老爷子晕过去,也被送到这家医院来。医生检查了,说老人家是受了刺激,也就一个需要休养的意思。所以如今这医院里,竟是住了白家四个病号。」

她说着,瞥床上的宣怀风一眼,又改了口说,「再算起来,是五个白家人了。你大伯父又说城里局势危险,要提高警戒,将医院都包了下来。你看这里很安静,其实外面已经派了许多兵来把守。至于你大伯父和你父亲,老爷子在医院里躺着,他们这时自然也在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