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氰化钾(8)

姜泳男重返重庆时,整座山城还沉浸在抗战胜利的欢庆中。作为青年军第207师的将士代表,他在军委会门前的广场上受到了委员长的接见。

当晚,离开国防部的晚宴后,姜泳男一路步行来到莲花池街口的那家朝鲜面馆。

店堂里冷冷清清。老板理着小平头,见到一个戎装整洁的军官进来,并没有起身相迎,而是坐在昏暗的灯光里,长久地注视着姜泳男。等到他脱下鞋,在一张矮桌前盘腿坐下,老板才不慌不忙地起身,去后面的厨房里做了碗冷面,用托盘端着出来。

嫂子呢?接过筷子时,姜泳男用韩语说。

她带孩子去上海了……终于可以回国了,有很多事得先行准备。姜泳洙在桌子对面坐下,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支,点上后,静静地看着弟弟呼呼吃面的样子,又想起了他们在济州岛的成长岁月。

总算又吃到哥哥做的面了。姜泳男连碗里的汤都喝干净后,一抹嘴巴,感慨地说,我以为,我是活不到今天的。

姜泳洙从烟盒里又抽出一支烟,说,既然我们都活着,就一起回家吧。

姜泳男点了点头,从来不抽烟的他也跟着从烟盒里抽出一支。兄弟俩一起点上后,面对面地盘坐着,那么多要说的话,都在此刻化作了一口一口吞吐出来的烟雾,在狭小的店堂里弥漫,飘散。

起身离开时,姜泳洙把他送到门口,扭头看了眼店堂角落里的一张餐桌,脸上露出一种欲言又止的表情。

姜泳男笑了,说,你想说什么?

姜泳洙也跟着一笑,摇了摇头,说,这么多年了,就像做了场梦。

一下子,姜泳男有种要拥抱哥哥的冲动,但他忍住了,只是一拍他的胳膊,转身出了面馆。可是,就在他转过街口,一辆停在路边的轿车大灯一闪,车门开了。

不苟言笑的严副官下车后,并没有说话,而是动作麻利地拉开后车厢的门。

这辆车我来的时候就在了。姜泳男坐进车里后,问,你怎么知道今晚我会来这里?

我怎么会知道。严副官手把着方向盘,说,先生怎么吩咐的,我就怎么执行。

汽车很快穿过主城区,停在嘉陵宾馆门口。这里至今仍是重庆最好的酒店,入住的每个人都有显赫的身份,但郭炳炎并没在他的套间里。姜泳男安静地坐在沙发里等了会儿,才见他匆匆推门进来,极为罕见地穿着他的少将制服,嘴里还喷着酒气。显然,他是刚刚结束了一场盛宴。

八年来,这是我第一次喝那么多酒。郭炳炎没有在意姜泳男起身行的军礼,忙着沏了两杯茶后,靠进沙发里,举目打量着这位曾经的下属,说,我以为你一回重庆就会来见我。

姜泳男直挺挺地站着,把许多想要脱口而出的话,重新咽回肚子里。

郭炳炎伸手示意他在旁边的沙发坐下后,看着他佩戴在胸前的那枚忠勇勋章,略带感伤地说,一寸山河一寸血,你是从松山战役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可你就算真的死了,你也是中统的鬼。

姜泳男猛地站起来,不由得说,是。

郭炳炎笑了。他用一种笑眯眯的眼神审视着姜泳男,说,这些年里,你一定觉得组织抛弃了你……让你去武汉执行的任务,是我对你的惩处,是我在借刀杀人。

姜泳男站得笔直,毫不犹豫地说,是。

郭炳炎收敛起脸上的笑容,俯身拿过自己那个茶杯,对着杯沿吹了好一会儿,才说,你以为那位神父会平白无故地为你去死吗?说完,他抿了一口茶,又说,信仰终究还是抵不过亲情……他背负的十字架就是他的私生子……那个孩子后来由组织出资送去了美国,明年就该从弗吉尼亚大学毕业了。

在姜泳男将信将疑的眼神中,郭炳炎脸上重新恢复了笑容。再次示意他坐下后,两个人一下变得热络,如同两个久别重逢的战友,话题从姜泳男离开赣南调任到青年军开始,一直说到他率部在缅北地区的芒友与盟军会师。

短暂的沉默后,郭炳炎像是感到累了,用手使劲地搓了搓脸后,问,你什么时候走?

姜泳男说,师部的命令是让我暂留在新六军的驻渝办事处。

我刚刚参加了为金九送行的晚宴,他三天后就会动身回国。郭炳炎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说,只要你没脱下这身军装,你走到哪里都是个逃兵。

我没有回国的打算。姜泳男一下觉得身体里的血液都快凝成了冰。

看来,你真的已经不信任我了。郭炳炎的面容变得有点哀伤。他从军服的内袋里摸出一个信封,抽出里面的一张退役文书,展开,放在茶几上,说,这是我为你准备的,签上名字,光明正大地走。

姜泳男冰冷的血液瞬间在体内沸腾,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时,郭炳炎又笑了,还是从那个信封里倒出一张照片,说,这是你在中国的最后一个任务。姜泳男一眼认出照片里穿着警服的人是杨群。他仰起脸,说,我的任务在离开武汉时就已经结束。

你是离开组织太久了。郭炳炎目光一下变得阴沉,说,你是忘记了我们的规矩。

战争结束了。姜泳男迎着他的目光,说,先生,您也应该改行了。

只要还有人威胁到这个国家,我的战争就不会结束。郭炳炎说完,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过了会儿,他伸手端起茶杯,那就是送客的意思。姜泳男知趣地起身,最后行了个军礼。郭炳炎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靠进沙发里,说,令兄曾经是金九那个临时政府的死士吧?

姜泳男一愣,说,是。

他是个幸运的人……太太温良,女儿可爱。郭炳炎由衷地说,男人有了这些,夫复何求呢?姜泳男几乎是一路狂奔着闯进莲花池街口的朝鲜面馆。大堂里灯火依旧昏暗地亮着,只是哥哥已经不在。等他再回到嘉陵宾馆的那间套房,里面整洁得如同从未有人入住过。

每天早上,杨群都会站在窗帘后面看着唐雅远去的背影,然后收回目光,开始观察马路对面的每扇窗户与楼下经过的每个行人。自从升任分管保安的警政副司长,他每天都过得如履薄冰。尤其到了夜里,躺在心爱的女人身边,总觉得自己会就此长眠不醒。

这天,他在窗帘后面注意到那辆停在街角的美式吉普,拿过望远镜观察了好一会儿后,有过一阵短暂的发呆,但随即像是来了兴致。杨群取出他那把勃朗宁手枪,重新上了遍枪油,仔细地擦干净后,去卧房里脱掉西装,换上他的警监制服,才提着公文包出门。

秘书早已等在公寓门外。接过杨群公文包的同时,他拉开轿车后座的门。杨群却一把将后座的门推上,拉开副驾驶一侧的车门,坐进去后,说,上午我不去司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