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幽砚所说的一切,在《枯枝瘦》的原文里都没有出现过。

同样不曾出现过的,还有芜州的封印,以及那个可怕的大黑狗祸斗。

亦秋愈发感觉,当小说里写过的一切都被一点一滴颠覆之时,这个世界,便在她的眼前慢慢清晰了起来。

文中提过,句芒于三千年前救过幽砚,却从不曾提过因何而救。

幽砚她本该死在初生之日,是一位神明将她救下,恰好应了这三千年的时间线。

句芒是赠予幽砚第一缕希望与善念的神明,幽砚一直记在心底,所以在后来的剧情之中,她所有的计划都不曾伤及句芒性命。

幽砚并非残酷无情,只是这世上没有一人将她善待。

如果说曾经有过,那必是来自句芒的一寸封印、一句劝慰。

其实,这对法力强大的木神而言,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举手之劳,幽砚却将其放在心上记了一生。

可惜的是,这样的善意太少,不够救赎一个人寒透的心。

幽砚与金乌无冤无仇,可她厌恶天界,厌恶仙神,所以才会于心底制定一个那么残忍的计划,不惜费心费神,将其一步步诱入深渊,逼至绝境。

她看见扶桑放弃永世轮回,化作地缚怨灵,在无尽苦痛中诅咒自己错爱之人。

她看见金乌为救扶桑堕入魔道,不惜与生父为敌,同上古凶兽蜚结为盟友,屠戮世间生灵。

一时之间,天帝的儿子化作了魔,那些曾经恨不得将魔赶尽杀绝的仙神,忽然忆起了何为「度化」。

而这一切,正应了文中幽砚反问郁溯的那一句话——“你不觉得,这样很有趣吗?”

这不是有趣,是一场报复。

是一个绝望之人,在求而不得后,发现自己的一颗心根本无处安放,于是对这片天地施行的报复。

或许,这便是包括亦秋自己在内,大部分原文读者如何都想不明白的那个动机。

这一切,只因在文字所触及不到的地方,人物悄悄拥有了他们的灵魂。

而她,抱着偏见,一步步靠近了这个灵魂。

最后得以发现,来自灵魂深处的温柔与孤独。

——我并不是只有那么一点点喜欢你。

她多想告诉她,她是真的……真的想过放弃回去,就留在这里,一直伴她左右。

可她有太多顾虑,顾虑到说不出口。

经过一段时日静养,幽砚的伤势已然恢复了三四成,可祸斗仍是音讯全无。

忽有一日,亦秋被幽砚从地铺上轻轻拍醒。

她眯开了一条眼缝,迷迷糊糊望着蹲坐在身旁的幽砚,鼻尖挤出了一些无意识的哼声,似是在询问发生了什么。

“起床,走了。”

“嗯?走……走哪里啊?”亦秋好努力地睁开了双眼,这才看清四周都还漆黑一片。

很显然,她还没睡下多久,因为外头天都没亮呢。

“诶?”她从枕头上弹坐起来,疲倦的眼里写满了茫然。

“离开。”这是幽砚给她的答案。

幽砚说的话,她哪敢不从?当即揉了揉双眼,穿上外衫与鞋袜,以灵力理了理凌乱的头发,哼哼唧唧跟在了幽砚屁股后面。

因为太过困倦,她还撞上了幽砚的后背。

幽砚:“……”

亦秋:“对不起!”

幽砚伸出食指于亦秋太阳穴轻轻一点,一股灵力涌入,亦秋瞬间清醒了许多。

她跟着幽砚离开了这间小院,走时天边还挂着渐渐西斜的弯月。

她们走得悄无声息,不曾惊动任何一个还在睡梦之中的人。

亦秋茫然地回头望着远方那间住了有些时日的小院,忍不住皱眉问道:“我们就这样走了吗?都不和大家打声招呼……”

“我有留书。”幽砚道。

亦秋不由诧异了一下,这一瞬的诧异,没有躲过幽砚的目光。

幽砚问道:“你这什么眼神?”

亦秋瘪了瘪嘴,道:“就,就是简简单单的惊讶咯……你竟然还会给人留书啊?”

幽砚反问道:“不也给你留过?”

“嗯嗯……”亦秋连连点了好几秒的头,这才带着笑意,抬眼望向了幽砚,“所以,你留了什么话啊?”

“告辞,勿念。”幽砚淡淡说道。

“……”请问这和没留有区别吗?

亦秋呼了一口气,道:“你可真是惜字如金啊。”

“不然呢?”

“大家相处也有一段日子了,离开前,至少该说一下,往后打算去哪儿吧?”

亦秋说着,轻叹了一声,“再说祸斗是大家一起放出来的,如今我们养好了伤,就这样毫无缘由走了,也不知他们会怎么想。”

“为何要在意他们怎么想?”幽砚问得理直气壮。

“既然都不在乎他们怎么想了,我们为什么不可以白天走?又为什么不可以道个别再走?”亦秋执拗地问着。

幽砚一时陷入了沉思。

亦秋望着幽砚思虑了片刻,道:“幽砚,你是不知道怎么向他们道别吧?”

“在芜州石穴那日,他们听到了你的声音,看见了你的灵力,知道了你是那日放火伤人的鸟妖……其实,他们可以走的,却还是回头了……”

亦秋追在幽砚身旁,小声说着,“最近这些日子,他们自己也伤得不轻,却一直在照顾我们,而且……他们既没有问我们是何来历,也没有在乎我们是人是妖。”

“幽砚,他们把我们当做朋友,你不会不知道。”亦秋说着,伸手扯了扯幽砚的衣袖。

幽砚沉默片刻,道:“逢人便当朋友,是不是傻?”

亦秋耸了耸肩,道:“可这世上有一句话,叫「傻人有傻福」啊!”

“小亦秋,你不懂。”幽砚轻垂着眼睫,深吸了一口气,摇头道,“有些人做不成朋友。”

“为什么?”

“我同你说过,那小子是三足金乌,却忘了同你说,那姓江的丫头,也不是什么寻常人——她是神树扶桑生出的心魂,一世劫难后,亦会回碧海为神。”

她说着,伸手胡乱揉了一下亦秋额前的刘海:“而我,一个被天界追杀至魔界的祸害,哪里高攀得起?”

亦秋随便顺了顺被揉乱的发,咬了咬唇,不满道:“才不是!”

幽砚不由得低眉看了亦秋一眼,眼底隐隐闪烁着几分惊奇。

亦秋紧紧攥着幽砚的衣袖,神情严肃地皱眉纠正道:“高攀这个词才不是这里能用的!你就是要口是心非,也得换个说法,我来教你——”

话到此处,她清了清嗓,压低声线,学着幽砚的语气,道:“而我,身为让天界头疼了上千年的魔界之尊,根本瞧不上那两个小神!”

幽砚不禁失笑。

亦秋见她笑了,也扬起了眉眼:“如何?像不像你会说的话?”

“你这小笨羊。”幽砚说着,手指轻轻捏了一下亦秋的小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