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设(第2/12页)

何麦的心情的确不好,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何会胡诌一通。

一想到以严厉著称的皮埃尔他就两腿打战。不过何麦一向是想得开的人,他从来认为,在厄运还没有变成现实之前就过于难过,并不是明智的行为。离考试还有几个星期呢,现在可没什么麻烦。

事实证明何麦是过于乐观了,马上便有人带话称皮埃尔教授要见他。安祺看着何麦的眼神立刻变成了告别式。

皮埃尔教授并不像何麦想象的那样雷霆震怒,恰恰相反,他简直热情得过分,甚至连说话的声音都有点颤抖。皮埃尔百般殷勤地对何麦问长问短,并且还给了他一个长达五十秒钟期间换了三种姿势的让人透不过气来的拥抱。何麦惊恐万状地面对这一切,他简直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就是你了。就是你了。”皮埃尔脸庞发红地念叨着,他的目光一直水汪汪地凝视着何麦的脸。

“我,我怎么啦?”何麦小声地问。

“你就是我要找的人。”皮埃尔激动地搓着手,“只有你真正理解我的学说。没想到你那么快就领会了虚证主义的精华所在。”

“让我想想。”何麦抚着额头,他有点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你是说,我答对了老师的问题?”

皮埃尔打断他。“别这么叫我,以后你不再是我的学生了,我们将是合作的关系。关于这一点你不会有意见吧?”

何麦轻轻吁出口气,皮埃尔教授深情款款的目光正直勾勾地盯着他。“你是说今后我再也用不着回答那些很……精妙……的问题了,是这个意思吧。”

“当然用不着了,而且你也不必参加考试。”皮埃尔语气肯定地说,“你的水平够高了。我现在就可以给你的这门选修课打满学分。”

何麦立马郑重地点点头说:“能与您合作是我的荣幸。另外我想向你介绍一位对虚证主义颇有见地的资深学者,她叫安琪。我们经常在一起研究相关的理论,我以我的专业眼光认定,她在虚证主义领域拥有极高的造诣。”

皮埃尔听到这番话时的表情,完全可以用来诠释什么叫“幸福”,都说知音难觅,想不到在一天之内他竟然能够两遇知音。

“好,好。”皮埃尔连声道,眼睛眯成了一道缝。

……

“就这些?”安琪睁着大眼睛问道,她差点呛得背过气去,她觉得何麦一定是疯了,“你对皮埃尔说我是什么什么虚证主义专家?你真、真的这么说的?”

何麦点点头,低头啜了口咖啡。学校餐厅里人来人往,不过这个角落倒是很清静。“这下子我们俩不用考试就能过关,这有什么不好。”

“可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见鬼的虚证主义。”安琪叫道,“老实说我平时听课就像是在唐人街听中国神父做弥撒,你居然说我是什么专家,也太没谱了吧。到时候两句话就穿帮了。”

何麦一脸坏笑。“你不要怕,老家伙没那么精。你看我就三言两语就混过关了嘛!我已经总结出来了,他那套理论的主要意思就是:证明世界上的每件事情都是一种假设。老实说,这听起来复杂做起来一点都不难。想想看,证明一件事情是假的,应该比证明它是真的要容易吧。那天课堂上我憋急了扯点数学什么的不也蒙过去了。”

安琪稍微镇定了些。“虽然我很想拿学分但我还是很怕,总觉得心里不踏实。”

何麦压低声音说:“根据我的分析,老家伙搞的这套理论完全是站不住脚的,弄得大家都是怨声载道,我看他也撑不了多久。

不过俗话说好汉不吃眼前亏,反正我们只想多拿学分,犯不着同他硬碰,这就叫曲线救国。等到以后他撑不住了,我们还可以大义灭亲,从敌人内部予以打击。这也算卧薪尝胆的现代版本。卧薪尝胆,还记得吧,就是我以前给你讲过的那个中国几千年前的老故事。”

安琪听得两眼发直。“中国人真厉害。”她大声说。

何麦白眼向天得意地说道:“那—是—”

“我是说在搞阴谋诡计这方面。”安琪哈哈大笑。

(三)

虚证主义专家何麦接手的课题,是证明虚证主义第二论题:论物理学的虚妄。

皮埃尔教授总共提出了七条虚证主义论题。分别对应着数学、物理学、化学、哲学等。按照皮埃尔的说法,第一条论题已获得证明,即他已经证明了数学的虚妄性,这也是他努力半生才取得的阶段性成果。在皮埃尔教授家中的一间密室里,何麦见到了一摞厚达几十公分的手稿,上而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几乎没人能够看懂的内容。皮埃尔自创了许多古怪的符号,来表述他那些比符号还要古怪的思想,这使得阅读那些手稿的感觉就如同阅读天书。何麦在皮埃尔教授的指导下,花了一个月时间才半懂不懂地啃完了一小部分。

本来老家伙的意思是想让他通读全篇的,但后来看到何麦的确已被折磨得不成样子了,才只好暂时悻悻住手。饶是如此,何麦的感觉也是仿佛死过了一回般难受,那些高高矮矮胖胖瘦瘦的古怪符号,在脑袋里足足莺歌燕舞了半个多月,才渐渐息声。

直到这时何麦才明白了皮埃尔教授为何会将自己引为同道,原来他那天在课堂上的一通胡诌竟然完全契合了虚证主义的要义,手稿里甚至包含有何麦举的那个有关欧几里得几何学的例子。在这部名为《虚证主义导论之一:论数学的虚妄》的天书里,皮埃尔站在独步古今的理论高度上提出了一个划时代的论点,即数学(它几乎与人类同样古老)这门学科其实是彻头彻尾的假设。什么数字啦,算法啦,点啦,线啦,面啦,都是出于人们自己的臆想和假设。

比方说对点的定义是没有长度和宽度的存在,而线的定义则是没有宽度的存在。按照皮埃尔的观点这纯粹是胡扯,既然是定义就应该从正面阐述,哪里能够用“没有”这种词语来定义呢?难道我们能够说所谓“物质”就是“非虚无”吗?或者是说所谓“虚无”

就是“非物质”吗?这样说了不是等于没说吗?可问题在于,当人们阐述数学的那些最基本公理的时候,不得不这样讲,而这恰恰表明数学的确是基于某些无法加以证实的纯粹假设性的东西。

当然这只是一些皮毛性的介绍,虚证主义对此有相当完备的阐述,其强大的说服力甚至足以让像何麦这样神经一向正常的人,也对整个数学体系的真实性产生怀疑。有一个一直得不到完全证明,但是却得到众多事例支持的观点,就是说数学与物理学在本质上是相通的。比如说广义相对论描述的引力空间,其实就是非欧几何学上的黎曼空间,两者在性质表现上几乎没有任何差别。这当然就从侧面加强了何麦论证第二命题的信心和决心。实际上皮埃尔之前的研究也是一直循着这条思路,他搜集了当今众多物理学理论的数学基础,然后挨个地论证这个基础的虚妄性。应该说这个方法的思路并不错,只要动摇了这些物理学定律赖以存在的数学理论,也就相当于动摇了定律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