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古(第2/6页)

大约在六个月前,发生了第一起核弹自爆事件,而检查结果证明当时的铀块质量绝对没有超过临界质量。此后这样的事情又出现了几次,同时还有地磁紊乱、基本粒子衰变周期变短等怪异现象,我甚至发现连光的速度也发生了变化,要知道,每秒三十万公里的真空光速正是现代物理学最根本的一块基石。也就是这时我和同行们发生了分歧,他们认为这也许意味着某些新发现将出现了,但我却对外宣布了“定律失效”。

作为物理学家我完全清楚这意味着什么,牛顿定律、麦克斯韦电磁方程、相对论、量子论支撑着我们对世界的理解,宣布它们失效等于宣布:我们的世界将变得无从认识更无从控制。但我只能这么做,当观测事实与定律不再吻合的时候,我选择了怀疑定律,而也就是这一点使我遭到了驱逐。

不知从哪道门里突然传出一个高亢的声音:“看那个疯子!”

这个声音如此响亮。原本很静的大楼也被吵醒,更多的人开始叫喊:“滚吧,疯子!”“滚吧!异教徒!”我开始小跑,感觉像在逃,可憎的声音一直追着我到大门前。我一直在跑,我想一直这么跑下去……但我被一束娇艳欲滴的鲜花挡住了。我缓缓抬头,看见两朵笑容。

……

沙漠。

下了很长的舷梯才听不到地面的风声了。我环顾这座大得离谱的球形建筑说:“原来十年来你们就住在这里,挺气派嘛。”

陈天石揶揄地笑,“这哪比得上联盟院士何夕住得舒适。”

我反诘道:“现在我可不是了。”

“下野院士还是比我们强。”陈天石不依不饶地说。

我正要反驳却被楚琴止住了,“都十年了,还是老样子,我真怀疑这十年是否真的存在过。”楚琴的话让我们都沉默了,天石掏出烟来,点火的时候他的额头上映出了深长的皱纹。

“外面死了很多人吗?”楚琴问我。

“大约几万人吧,一些建有军事基地的岛屿已被失控的核弹炸沉,过几天,联盟总部也将移入地底。军队已接到尽快将纯铀纯钚都转为化合物的命令,这是目前最大的危险。”

“最大的危险?”楚琴冷笑一声,“这还算不上。”

我盯着她的眼睛,“为什么铀的临界质量改变了?”

楚琴没有回答,却转问我一个问题,“还记得那次野餐吗?”

我一愣,不知道她为何这样问。难道我会忘吗?那最后的相聚,以及之后的十年离别。我不知道他们怎样度过被人类抛弃的十年时光,但我知道那一定很曲折艰难,就如同天石额上的皱纹。

“算了,今天何夕很累了,还是休息吧。”天石说了一句。

我摇头,“你别打断楚琴。”

楚琴的眼神变得有些恍惚,“还记得我提的那个问题吗?那个孤立的顶夸克。现在我还想问你,如果不是仪器错误这意味着什么?”

这是一个离经叛道的问题,一个荒诞不堪的问题,但这是两位天才在历经十年磨难之后向我提出的问题。十年前我也许可以学天石付诸一笑,但现在我却知道没有人再能这样做。可是楚琴为什么要这样问,难道眼下的异变竟然与十年前的那场争执有关?我扶住前额,感觉大脑里一片空白,“我还真的有些累了。”

他俩对望一眼默默离去,走进了同一个房间,他们丝毫没有注意到我立刻怔在了门口。

(三)

……时间源头空间源头宇宙源头……非时间的时间,非空间的空间,非物质的物质……爆炸……虚无与万有交媾……上夸克下夸克……顶夸克底夸克……粲夸克奇异夸克……它们是孪生兄弟……

耦合……力……轻子重子……原子分子……星系……恒长世界。

但某一天有个底夸克不见了,剩下一个顶夸克孤孤单单,亿万年中从未分离的孪生兄弟少了一个,这怎么可能……

“不可能的……”我大叫一声从梦中醒来,却发现楚琴正仪态庄严地站在我的床边,她断喝一声:“佛陀说,色即是空。”刹那间慧光照彻,巨大的冲击之下我几难成言:“你是说……逆过程?”

“秋千下落是因为它曾经上升。”天石漫不经心地晃荡手中的怀表,“最初的宇宙学认为宇宙是静态的,但这意味着在热平衡作用下我们将看到一个熵—单位时间内高温物体与低温物体之间的热交换量—趋于零从而‘热死’的宇宙。后来由于哈勃等人的贡献,我们发现宇宙是持续膨胀的。虽然这可促使不同形态物质产生温差从而避免‘热死’,但如果这过程持续下去,我们将看到一个总体温度趋近绝对零度从而‘冷死’的宇宙。这两种模型都无法解释长存至今的宇宙为何还有活力,想到这一点之后,一切便好理解了。宇宙应该是一个秋千。你因为提出‘定律失效’而被驱逐,其实你是对的。宇宙现在正处于即将从膨胀转入回缩的时刻,那个陪伴了牛顿的一生,陪伴了爱因斯坦一生的时空正在发生巨变,他们在当时的时空里发现的定律怎能不变?当年,那些卫道士们把我和楚琴从学院的围墙里驱逐出来,但却让我们发现了整个天空。我蔑视他们,当秋千就要开始下落的时候,他们还不相信势能也可以转化为动能。”

“铀的临界质量改变也是这个原因?”我没忘记问最关心的问题。

“当宇宙开始回缩,一切定律均会改写,常温宇宙回缩为高温高能的宇宙奇点。这本身就是一个颠倒的热力学第二定律。”楚琴肯定地回答。

我已说不出话。我想象一个秋千在寂寥的虚无中晃荡,它在最高点的突然俯冲带给我的惊骇无法言表。原子在颠倒的秩序里崩塌,而曾经包罗万象的宇宙正向奇点奔去。我想象包含无数生灵种族连同它们的爱与梦想的世界,将如同一笔错画的风景般消逝无痕,但我其实找不出这风景究竟错在了哪里。

也许他们说出了真理。如果时空无限现在即是永远,可谁又能活在一个永远的年代里呢?隐隐地我似乎听见了一个声音,像梦一样缥缈:天塌了。

(四)

“零并不是虚无,它等于所有的负数加所有的正数,这实际上就是包罗万象。当你掌握了它,你就会面对一个两方等重的天平,这时哪怕你只吹一口气也足以随心所欲地操纵一切。物质与能量、时间与空间都存在于你的转念之间,多么壮观多么美妙……”

我大汗淋漓地惊起,心中怦怦乱跳。四周是浓稠的黑暗,但我却感到有什么人在角落里窥视着我,这种感觉是那样强烈。我猛地摁亮照明灯,没有人,的确没有,我暗暗吐出口气。我不想再回到刚才的梦境中去,也许可以出去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