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情投

言昳对于上辈子大部分的事都记得挺清楚的, 只有一小段——在她西北落难后回到京师的那段时间、那段路上。杀了人之后的应激反应,加上前世诸多不平、愤怒、刺|激与悲剧使她有些疯疯癫癫的。

她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只记得山光远将她带回了言家。

前世有时候, 她会有一些记忆的碎片闪过, 但只是她赤脚在沙漠里跑、在黄红色石原上奔,好像山光远喊着她名字, 远远的追她。

山光远其实觉得她忘了那段发疯的时候挺好的, 想到她经历的不公与恐惧, 她激烈的反抗与血腥, 他理解一个曾经在金陵千娇百宠的闺阁小姐被现实逼到半疯。

山光远不想让她名声被败坏的太厉害, 也知道她不愿意让太多人见到她的狼狈, 只和一小队人马送她返京。

她情绪与记忆都有些反复,对山光远态度时好时坏, 有时候会乖乖听他说话,问他下午还去不去书院偷听算科;有时候却拳打脚踢, 恨不得抓烂他的脸,直骂他是个叛徒。

前世, 他们一路回京的路上, 确实目睹了许许多多的壮丽山河, 山光远忍不住会和她一起向远处眺望。有一次,在他们扎营暂休的时候,言昳从轿子里偷偷跑出去,光着脚,在午后余晖中还温热的石头平原上奔过,山光远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在怒浪滔滔的黄河旁,看着浑浊的河水。

他以为她要自裁, 只敢小步小步的靠近她,言昳身上的衣裙披帛被风吹得如飞天般扬起,整个人几乎要随风而去。

她似乎听到了他的脚步,转过头看着因护送她而多夜不睡、疲惫不堪的山光远。

山光远看着她的目光,意识到她可能是清醒的。她果然开口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山光远看着黄河水,道:“什么?”

言昳茫然又厌恶道:“为什么要护送我回京呢?我没什么可以榨取的价值了。我也不想回去了,我或许有家,但又不完全算是有家的……”

山光远看着她,想着他们曾经艰苦相依的日子,心里又酸又疼:“我只是想要你好好的。”

言昳缓缓露出了比身后壮丽的河谷峡川、瀑布雨雾更明艳又厌世的笑容:“可我不会好了。”

山光远觉得她这话有自暴自弃之嫌,连忙道:“一切都会好的。时间会让一切都好的。”

言昳赤着的双脚满是擦伤,她抬手扯开自己的衣袖,露出幼时受虐待留下的清浅伤疤,恨恨道:“一切会好的?没有什么是会好的——”

他刚要开口,她狂笑起来,向后拒绝他的靠近:“有谁知道我心里的恨意、嫉妒、厌恶!看我,你看我——”

她高举着手臂,张开五指,笑叫道:“我不会变好了,我从一开始就是畸形的模样,畸形的胚子挂上了畸形的釉亮!看看——我的嘴巴,我的手掌,我的尖叫!”

风几乎吹掉她挂在手臂上的衫子,她一甩手,脱下衫子,任凭衣服被风卷走,最后一抹夕阳照在她只穿肚兜的赤|裸肩膀上,她抱着手臂,笑道:“我也不想变好,我就想这样狼狈的反咬他们,这样不堪的一直怒火中烧,我不剩一点体面了,可我还想要伪装自己过得很好。谁都可以对现在的我踩一脚,我会名声败臭、我会毫无价值……我会成为人们口中的笑话……可我还是要像埋伏在泥水中的鳄鱼一样,等待机会吃掉他们!”

她的狂笑狠话中,忽然声音细弱下去,她看着山光远,眼中水光涟涟,恨且求道,语无伦次:“为什么是你……为什么我最狼狈的时候,非要是你要来发现我!我、我不管是谁了,趁着我的灵魂还在我这个身体的时候,看看我吧,否则一切都会不在了……”

她逐渐神智又模糊起来,他心里痛的几乎喘不上气来。他复仇杀了韶骅后,突然觉得一切都没意义——他心里很空,只剩下她,如果她都不在了,他忍不住想,自己熬过十几年,只为了给一个恶心的士大夫开膛破肚?还是反抗这个根本不可能新面貌的王朝?

山光远忍不住上前去,抓住她挥舞的手:“……我会看着你的!”

他紧紧捏着她的手:“我会拽着你的,跟你在一起的。”

言昳奚落嘲讽地看着他:“高高在上的,拯救我一样的拽着我吗?你拽不住我的……除非你跟我一起堕在泥潭里。”

她咧开嘴笑起来:“将门之星,天才将领,山家祖辈诸多荣光都落在你身上,你未来还有军权、有领地、有妻妾与下属。你怕是想滚,也滚落不到我这个阶层来吧。”

山光远紧紧抓住她的手:“我根本不在乎那些……”他见过太多权力的沉浮,他甚至也不恨山家的覆灭、不恨任何人,他是父母口中无心的人偶,他是不知道前路在何方的痴儿。

他混沌与单薄的生活里,从不知道自己的轮廓,只有她在他身边,她璨烂又绚丽的不屈火光,才会照亮他对世界的一点情感。

她尖锐的看着山光远:“你不用在这里假惺惺的伪装。忘了小时候吧,咱俩都成陌路了。放手!”

他不放手,言昳甩手,他还不松开。她猛的低头,张口,想要狠狠咬在他手掌侧面,却发现那里已经有了个牙印。

山光远笑道:“你真的很喜欢咬这里。当时我找到你的时候,夺了你的刀,你就狠狠咬了我一口。”

言昳抬眼茫然的看着他,似乎又在辨认眼前是谁——

山光远鼻腔几乎堵满了自己走错路的悔恨,将大手放在她蓬松的黑发上,道:“……你说得对,我必须也要掉到跟你一样的处境中,才能理解你。你不要我的帮忙,我就、就跟你在同一个泥潭里,一同慢慢爬起来。”

言昳不明白,她眉眼一横,还是恶狠狠的再次咬下去。

他几乎是疼的一个哆嗦,言昳觉得自己牙尖都尝到血腥味了,他还是不放手。

她或许是还没狠到能把他这块肉咬下来的地步,还是松了松口,盯着那个渗血的牙印,新旧两个重叠在一起。

山光远并不恼火,只伸手,轻轻揽住了她:“希望你能记得这个牙印。”

她抬头看他。

山光远望着黄河水:“……也记得我会伴着你。”

但她还是忘了,半疯后逐渐清醒的她,像是要把在西北的诸多事情,都像是过气的衣裙一样,塞在箱底。

前世,终她一生,都确实如她的性格,抛弃掉懦弱与狼狈、抛弃掉那一瞬间请求别人注视她灵魂的呼喊,只做体面又心狠的美人,将所有讥讽嘲笑、流言蜚语的都踩在脚底,要继续向上生长——

而他确确实实也跟她堕入泥潭之中,遭受和她一样的鄙夷与嘲笑,从头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