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神食初现 第三章 巨鼠

1

斯金纳先生失踪之后两天,波德伯恩的医生深夜坐着他的小马车经过汉基附近。他一整夜没有睡,帮助另一个尚未扬名于世的公民进入我们这个古怪的世界,事情做完,他驱车回家,睡意浓重。那是半夜两点左右,弯月正在升起。夏夜清冷,低垂的白雾使景物更为模糊。他独自一人——他的车夫卧病在床——左右两旁,除了车灯黄光所能照出两道浮动神秘的树篱之外,什么也看不见;除了嘚嘚的蹄声和嘎嘎的轮声和树篱的回声之外,什么也听不见。他的马儿可靠有如他自己,毫不奇怪,他打起盹来。

你们知道,那种坐着时袭来的阵阵睡意。头垂下了,伴着车轮的节奏,微微点着,慢慢地,下巴触及胸口,突然一震,又抬起头来。

嘚嘚,嘚嘚,嘚嘚……

那是什么?

医生觉得他好像听到近在身边有一声尖叫。一时他完全清醒过来,他骂了那受冤枉的马儿两句,向四外看去。他想让自己相信,刚才听见的是远处狐狸的叫声——或者,是只白鼬捉住了一只幼兔。

吱,吱,吱,嘚嘚,吱——

那又是什么?

他觉得自己出现幻觉了,便晃晃肩膀,继续策马前行。

他倾听着,什么也没有听到。

“这太荒谬了。”他说。

他坐起来,或许自己只是做了个恶梦。他用鞭子轻轻触了一下马儿,对它说了几句话,又注视着树篱那边。可是他的灯光穿过雾气,四处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楚。他想到,他后来说,那里什么也不会有,因为如果真有什么,马会发觉的。可是话虽如此,他还是心神不安地醒着。一会儿,他清楚地听见沿路边追来的轻轻的脚步声。

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没法回头看,因为这里正是路的转弯处。他鞭打着马,又向旁边看去。这次,他清楚地看见灯光越过一处低矮的材篱,照到一个什么东西隆起的背上——某种大动物,他说不出是什么,一纵一纵地快步跳跃着。

他说,他当时想到古老传说里的妖魔——这东西绝对不像他所知道的任何动物。他握紧缰绳,唯恐马儿受惊。作为一个受过教育的人,他后来承认,当时他曾自问,这是不是什么马儿看不见的妖物。

前面,在升起的月亮反衬下,马车向一个叫汉基的小村子的黑影靠近,虽然不见一星灯火,也颇给人安慰。他甩响鞭子,说起话来。就在这时,几只老鼠闪电般地向他扑来。

他已经驶过一个大门,最前面的一只跳到了路上。

那畜生从暗中一下窜到明处,尖削、急切、长着圆耳朵的脸,长长的身子由于跑动显得更长;特别惹眼的,是胸前那粉红色有蹼的前脚。

当时,肯定最令他感觉恐怖的,就是他根本不知道这是种什么野兽。他没有认出这是老鼠,因为它太大了。它窜到路上马车近旁时,马儿朝前猛地一跳。

鞭声、医生的喊声惊醒了一巷居民,不知出了什么事。整个事情是突然发生的,并飞快地发展着。

噼啪,嘚嘚,哗啦——

有人看见医生站在车上,吆喝着马,尽平生之力抽着鞭子。

老鼠退缩开,游刃有余地躲避着打击——在车灯光下,能够看见鞭子在毛皮上抽出的沟痕——他抽了又抽,什么也不顾,没有发觉第二只已经窜到了他的外侧。

他放开马缰,朝后望去,只见第三只已经从后面追了上来。

马儿猛冲向前,车轮碰上一道坎,蹦起老高。在这狂乱的瞬间,好像一切都在飞跳跃进。

马刚好在到达汉基的时候倒下了,不早不晚,这纯粹出于运气。

谁也不知道马是怎么摔倒的,是因为颠簸,还是外侧那只老鼠真的借着全身的重量,一口咬到了要害;同时医生直到他进了砖匠的房子都没有发现自己被咬,更不要说什么时候咬的了。他被咬得很厉害——从上到下长长的一道伤口,像是被双刃的印第安斧从左肩上平行着削下了两条皮肉。

一时,他还站在车上,转眼间他已跳下地来,脚踝骨扭伤得很厉害他都不知道,他狂怒地抽打着第三只飞扑过来的老鼠。他只记得马车翻倒时,他从车轮上面跳过去,这一瞬间是如此超乎一切地迅速而且猛烈,所以他才印象深刻。

我料想是老鼠咬住咽喉的时候,马直立起来,然后倒向一侧,将整个马车带翻,医生本能地跳下车,车灯撞碎,灯油泼出一片,呼地腾起了火焰,这把火作为一记猛击,加入了战斗。

那就是砖匠看到的第一件事。

他听到了马车驶近的马蹄声和——虽说医生自己的记忆中没有——医生狂野的呼叫。他连忙下床,正听见吓人的翻车的声音,接着拉起窗帘看到了外面冲天的火光。

“比大白天还亮呢。”他说。

他站着,手里还握着拉窗帘的绳子,向窗户外面被一场噩梦改了样子的熟悉的街道望去。

火光里,只见医生黑色的身影跳跃着,挥舞着马鞭。马车被火焰遮住,看不大清楚,在蹬踢着,一只老鼠咬住了马的喉咙。

教堂墙前的暗影中,第二只怪兽的眼睛发出邪恶的亮光。另一只——只见一团可怕的黑影和一双被火光照红的眼睛,还有肉色的蹼——不稳地附在刚才它躲开爆炸的灯时跳过去的墙。你们知道老鼠那尖刻的脸,那种尖利的牙,那双残酷的眼睛。

看到长度放大六倍,又被黑暗和跳跃的火光照出加以夸张的幻影,对于砖匠来说,这肯定是个不舒服的景象——他还带着七分睡意呢。

接着,医生抓住了这个机会,这个由于火焰造成的暂时休战的机会,到了下面砖匠看不见的地方,用马鞭柄猛捶房门。

而砖匠直到点好灯是绝不肯放他进来的。

有些人为此责怪他,可是我清楚地知道我自己也没有那样的勇气,自然我是不大愿意加入这些人的行列。

医生狂呼,猛砸。

砖匠说,等他终于把门打开时,医生被吓得涕泪横流。

“锁,”医生喘着气说,“锁……”——他连“锁好门”都说不出来了。他努力走向门口,想去帮忙,但却跌坐在钟旁的一张椅子上,这时,砖匠已把门锁好了。

“我不知道它们是些什么!”他反复说,“我不知道它们是些什么!”——他把重音放在“什么”上。

砖匠想给他去拿威士忌,可是医生不肯伴着一盏闪烁不定的灯一个人呆着。

过了好久,砖匠才把他弄上楼去。

火烧完后,巨鼠回过来对付死马,把它拉过教堂的院子,拖到砖场,一直吃到天亮,谁也不敢去打扰它们。

2

雷德伍德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去找本辛顿,带着三份前一天晚报的再版。本辛顿正在看一本布朗普顿路的图书馆管理员给他找到的最适宜消遣的小说,他看到雷德伍德的到访,从早已被人遗忘的沮丧情节中挣脱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