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Furious Storm狂怒风暴

从不完美中发现完美,便是爱这世界的方式。

——斯拉沃热·齐泽克《作为意识形态的批判生态主义》

15

雨在傍晚时分落下,似乎再也不打算停止。

亮黄色的警戒线在风中颤抖,发出瑟瑟声响,路灯洒下圆锥形的光,温暖昏黄,夹杂着密集如鱼群游过的倾斜雨滴。岗哨换班,敬礼,黑色橡胶雨衣垂落水珠,湿湿地淌入雨靴,在脚底聚成浅浅水洼。新到岗的警卫打了个哆嗦,呼出一口白气,又迅速消散在风里,这是盛夏的硅屿,此刻却阴冷如牢。

警戒线的那端依然一片死寂,偶有几声富有节奏感的犬吠在暮色中互相应和,勾勒出遥远空旷的空间感。工棚区像一片乱葬岗,黑色棚屋如尸体般被潦草填埋,毫无章法,只是从眼耳口鼻般的门窗缝隙中透射出幽暗的光,似乎在作垂死挣扎,无声呐喊,这尚存一息随着风雨抖动飘摇,仿佛随时都会耗尽。

“听说明天的淡水食品供应就会减半,”李文透过薄光,望向窗外黑凉的夜,雨水不停敲击着廉价波纹铁皮搭成的屋顶,发出炒豆般的碎响,“他们快憋不住了。”

“我们会比他们快一步。”小米淡淡回答,将一管红色液体推入肘间的自动注射器。在接下来的12小时内,它将向静脉匀速注入高能果糖组合剂,以保证她代谢率过高的大脑能够从中获得足够的ATP,维持正常运转,代价则是呼吸急促,体温上升,情绪不稳。类似于人类坠入爱河的感觉。

这是她手头仅剩的最后一管。

“所有人都准备好了。”李文听着屋里的芯片狗低狺了两声,他破解了芯片狗的控制模件,并在小米的帮助下把它们改造成通讯工具,必要时,也可以是杀人武器。

“观潮滩的神灵充好电了吗?”

“已经在棚架里待命。我还是不明白,你是怎么破解无线通讯协议的?”

“就跟你用钥匙开锁一个道理。”

这正是让李文备感不安之处。他能理解其中原理,却无法参透实现的路径。小米已经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单纯而无知的垃圾女孩了,或许她从来就不是,面前的小米,如同一位训练有素久经沙场的老兵,心思深不可测,无法猜度。

“你确定要这么做吗?”李文满脸忧虑地看着小米戴上增强现实眼镜,并打开耳边一副小巧的附属装置。蓝色荧光亮起,“人的运气总有用完的一天。”

小米微微一笑,并不作答。

当她还是小米0的时候,文哥经常向她展示自己的能耐。利用一套改制过的无线传输装置和破解软件,李文可以绕过限速防火墙,短暂地将增强现实眼镜接入高速网络,享受自由观看世界的快感。这套成本低廉的玩意儿在硅屿黑市里被炒到高价,即便如此,也并不是每个买家都有胆量使用它。

你要非常、非常小心。文哥这样告诫小米。不要登录,不要评论,不要留下任何痕迹。一旦红灯亮起必须马上切断网络。那意味着警戒蜘蛛已经察觉到蛛丝的异常颤动,将会以疾速循迹而来。它一旦锁定猎物,你就再也逃不掉了,蜘蛛会用毒牙刺穿你的身体,注入麻痹神经、融化肌肉的毒素,再慢慢将你撕开、嚼碎、消化成液体。

违反限速令,这是一项重罪。甚至不会有人觉察到你的消失。

而现在,这个女孩试图带着一群人一起冲破低速墙,这就像从摩天楼上抱团往下跳,而你只背着一顶降落伞。

蓝紫荧光笼罩小米的脸庞,她的柔和轮廓像是飘浮于太空中,显得神秘而完美。

李文近乎痴迷地看着她,又恼怒地清醒过来,这种虚幻的崇拜感不过是人工植入的小把戏,并借助视觉病毒感染每一个垃圾人,他明白自己将为这场疯狂游戏付出代价。他回忆起从前小米经常一边享用数码蘑菇,一边接入高速网络,神情迷离恍惚,就好像浏览信息的行为只不过是大脑对于幻觉的代偿作用,以预防彻底坠入主体意识崩溃的深渊。

或许那并不是小米,而是她潜意识中的另一重人格在利用这具肉体进行学习?

李文忽然一个激灵,如有蚂蚁列队行走于他的脖颈,再慢慢攀上后脑勺。他悄悄打开眼镜的图像识别功能,如同青蛙静候飞虫,期待着那张一闪而过的陌生笑脸。

如此完美精致,令人窒息的容颜,如一袭光的薄纱,交叠在小米脸上,随即融化。

抓住了。

搜索结果返回到李文视野中,带来更多疑团。海蒂·拉玛,好莱坞巨星,在二战中发明了跳频保密通讯技术,成为日后CDMA无线数字通信系统的基础,曾被誉为“全世界最美丽最高智商的女人”。

他终于想起来那款叫做“HEMK Ekstase”的陌生毒品,HEMK是海蒂·拉玛的原名首字母缩写,Ekstase是一部拍摄于1933年的捷克电影,当时还是少女的海蒂在其中奉献了大量的裸露镜头。

可这个死了几十年的天才美女为什么会出现在小米的脑子里?

“给我来点音乐。”

被李文赋予虚拟人格的少女斜躺在靠椅上,姿势宛如马奈笔下的奥林匹亚,她不动声色地说。李文终于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心甘情愿地铤而走险,像条被重新编程的芯片狗。那种状态下的小米,竟像极了他失踪多年的妹妹。

“要带劲儿的。”

斯科特的高大身影立在铁门前,宽阔黑伞挡住了摄像头的角度,黑色雨水不停滚落,由伞沿跌入混沌中。射灯亮起,冒着丝丝热气,从不同角度聚拢在伞面形成高亮光斑,某个隐秘的发声装置传出生硬呵斥,那是斯科特并不熟悉的语言。他微微挪开雨伞,让自己苍白的异族面孔暴露在射灯光束中,雨水打湿他的皮鞋。

铁门发出痛苦嘶叫,向两侧缓慢滑开,门内芯片狗开始狂吠。

斯科特侧身进入,回忆起在下陇村与这凶猛造物初遇的那个下午。

那张在资料中出现过多次的熟悉面孔,正笑意盈盈地候在大宅门前,身旁几名肌肉发达神情暴戾的年轻人扫视四周。

“布兰道先生,这场台风居然把您这贵客吹来了,失敬失敬,怎么不见您的助理啊。”罗锦城握着斯科特的手,示意边上人接过湿漉漉的雨伞,把客人迎入会客厅。

“我知道罗先生懂英语,见过世面,有些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