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昏暗空荡的房间里,唯有窗棂映入的月光无声无息地泼撒一地。

眼泪是滚烫的,湿润的。

从沈黛的眼眶里不受控制的挣脱而出,砸在谢无歧的手背上,与沈黛初遇他时的场景重合在了一起。

谢无歧的手指很轻的缩了下。

对面久久没有说话,冷静过后的沈黛脑子也渐渐清醒。

……说出来了。

……她说漏嘴了。

明明,没有打算说出来的啊,怎么会……

等一下,谢无歧是不是在故意下套呢?

后知后觉的沈黛抬起头,撞见谢无歧似笑非笑的一双眼。

“你说你想帮我,我其实很开心,但看来我的底线比我想象中的还要高那么一点,还做不到这种诓骗无知少女贞洁的事情。”

他气息依然凌乱,但看上去除了脸色红一些,并没有方才那么吓人。

沈黛喃喃道:

“……你是在骗我?你没有中毒?”

谢无歧替自己包扎了一下手上的伤口,那伤口看起来吓人,其实并不深。

他慢悠悠解释道:

“中毒是真,可这毒却没有你说得那么厉害,丽娘一半说的是真,一半说的是假,我虽然不知道她为何要骗你,但大约也要怪你实在是生了一张好骗的模样,让人忍不住逗逗你。”

沈黛这才明白过来,什么灵府损毁,修为尽毁,都是骗她的。

她信以为真,还以为再不救人就真的来不及了,脱口而出了那么多丢人的话。

热意从脖颈一点一点烧了上来,沈黛听见自己强做镇定的声音响起:

“……虽然是帮你,但是我说的帮和你想的帮不太一样,要说贞洁,也只有你一个人会失去贞洁。”

“……”

谢无歧的思绪卡壳了一下,绕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沈黛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忽然失笑:

“谁教的你这些?你怎么懂这么多?我倒是小瞧你了。”

沈黛偏过头,因为被骗而有点生气,小声道:

“不用你管。”

他还是第一次听沈黛用这个语气和他说话,一时间还觉得有几分新奇,感觉挨骂——尤其是挨沈黛的骂,似乎还挺有意思的。

谢无歧刚想要再继续逗她一会儿,余光落在她长睫上,又忽然停住。

半响,谢无歧缓缓地抬起手,食指微微弯曲,拂去她长睫上挂着的那滴将落未落的泪。

谢无歧其实从不喜欢女孩子的眼泪。

他幼时没有记忆,在外游荡,最开始的时候,也曾因涉世不深被女子哄骗,差一点就被拐去了凡间某个官员的后宅做那最下贱卑微的存在。

之后他又在珠女身边,见过那些邪修为了得到一颗价值连城的美人珠,硬生生地逼迫那些珠女没日没夜的哭,直至一双明亮的眼睛哭成了瞎子。

很长一段时间,女子的眼泪对他而言都是充满黑暗罪恶的存在。

然而那一日纯陵初遇,那素衣乌发的小姑娘趴在台面上讨要一碗白饭,那双黑白分明的眼里也蓄了一点水雾,他却不觉厌恶。

只觉得这小姑娘,可怜又可爱,孤零零的,像角落里一株无人理睬的花。

他不是一个爱发善心的人,也不是一个容易心软的人。

但喜欢上沈黛却并不困难。

他喜欢的女孩,没有千般风情、万般娇媚的风姿。

她隐忍又天真,固执又简单,旁人待她有一分好,她便要回赠十分,半点不打折扣。

谢无歧有时候觉得她这样很好,可有时候又不免觉得气恼。

气恼她为何不能再无情一些,至少可以保护好自己的心。

又气恼自己为何没有更早一点出现,这样她就不必独自一个人面对那么多的委屈。

同情变成了怜惜,怜惜变成了喜欢,一点一滴汇聚成他不舍放下的存在。

“总之,现在我都知道了。”

在沈黛疑惑的视线中,谢无歧弯起一个十拿九稳的笑容。

“我就知道,你肯定喜欢我的。”

谢无歧语调如此笃定,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但并不会让人生出被戏耍的恼怒。

因为他的眼神那样真挚,没有一丝玩笑的意思。

“但你既然喜欢我,又为何要拒绝我?”

他的嗓音温和中带着几分强硬,如他攥着沈黛的那双手一样,绝不肯轻易就这样让她随意敷衍过去。

“黛黛,要说实话,你知道,我今日既然做到了这个地步,是一定要等到一个答案的。”

望着她的那双眼像灼灼明火,烫得她指尖一缩。

可他不容抗拒地束缚着她,不许她后退,不许她逃避,无论是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今日他都要听她亲口说出来。

在漫长的沉默中,沈黛终于屈服。

“如果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呢。”她感觉自己的声音有点发抖,但还是继续说了下去,“二师兄,你相信前世今生吗?我做过一个梦,梦里再隔几年,北宗魔域会出现一个毁天灭地的魔头,他会屠尽十洲,而我是唯一可以杀死他的办法。”

沈黛垂眸说着,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盯着他抓着自己的那只手,不敢抬头去看他的表情。

“待到魔君出世,如果修真界还是拿他没有办法,我只能在他杀死更多人之前与他同归于尽。”

她忍了又忍,还是没有忍住眼眶里的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他的腰带上,将他衣襟润湿一片。

这些话说出来,她觉得好像解脱了几分,但又好像是从一个人等死,变成了两个人一起等死,其实什么都没有解决。

在漫长的沉默之中,沈黛不免开始猜测谢无歧此刻听了这些话在想什么。

是觉得她在说胡话?

还是在思考要如何委婉的收回自己说喜欢她的那番话?

其实沈黛知道她的二师兄不是一个那么容易被吓到的人,可喜欢一个人就是如此,哪怕你有九成把握觉得他不会退缩,却还是会为了那一成的可能而患得患失,矫情地胡思乱想。

许久,谢无歧终于有了动静。

那双紧紧攥住沈黛腕间的手指带动着她的双手,朝他的怀中伸去。

沈黛吓了一跳,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刚要抽回,却似乎在他的怀中摸到了什么东西。

两人此刻近乎是一个半拥着的姿势,谢无歧的嗓音含着几分笑意:

“拿出来。”

从怀里取出的,是一只赤红色绣有鸳鸯鸟的荷包。

沈黛没想到谢无歧会随身携带这个,她又仿佛觉得在何处见过这个荷包,但直到她松开带子,看到里面装着的两缕发丝才反应过来——

是太琅城的那一场婚宴。

那一夜洞房花烛,他们拜过堂,喝过交杯酒,还同心结发,就像一对真正成亲的夫妻一样。

不过她当时一心只想着除祟捉妖,只是在完成流程,并没有任何的旖旎之想,就连剪发她也只是随意剪了几根,就敷衍地放进了荷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