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三日(第2/3页)

赵槃苍白一笑,仿佛不用睁眼就熟识她的一切心思。

他身子稍稍前倾,贴在她的耳边低语,“……我们自己的孩子,我们自己做主吧。”

他话语柔和,听来像四月里温暖的潮水,流遍全身百骸似的。

阿弗一时身子虚软无力,软塌塌地靠在赵槃肩膀上,一边小声问他,“我真的可以给两个孩子取名吗?”

赵槃无声地点点头,啄了下她的额头,“阿弗想到什么好名字了吗?”

阿弗眼圈微黑,“我可以给他们起个小字,大名你来定……嗯,就叫长歌和采薇。我之前从你那书房里给他们精挑细选的,既文雅,又耐听。”

长歌,采薇。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是唐代王绩的那首诗。

赵槃顿时晓得其中含义。

她的心,不在深宫,不在皇座上,而在山水之间。

……

阿弗生产之后的第三日,镇北侯的独女以进献珍宝之名入了宫。

虽然只是住在宫里并未得召幸,但已是众人眼中心照不宣的第二主子。而且她比阿弗更得人心一些,举止更得体,更有名门将女的风采。

镇北侯曾为太子掏心掏肺,如今又奋战在与皇后叛军大战的前线,那位老人的恳求,没人能拒绝。

有些事根本就不是想不想的问题,而是不得不为。

赵槃并未册封皇后,镇北侯之女也不必来拜见阿弗。

两个女人,只隔着一道宫墙,没有硝烟的战火已经悄无声息地燃了起来。

宫人们都在猜测陛下何时会宠幸这位新主子,可苦苦等了多日,赵槃只一日日地宿在阿弗宫里,不曾与这位侯门之女有过多的亲近,相敬如冰。

就连镇北侯女儿的身份,也只是进宫献宝的“女官”,而非是什么后宫嫔妃。

时间转眼跳过去了几日,诸事漫随流水,赵槃和她的一年之约也终于到了尽头。

算来,整整一年。

阿弗来到太昭殿。

刚要推开门,便听得里面一阵剧烈的咳嗽。打开门一看,见赵槃脸色苍白,清瘦的身形半是倚在龙椅上,像是秋日里枯黄的叶子,说不出的憔悴。

他唇色溅红,像是刚刚吐过血。折子上,也落得点点猩红的血花。

阿弗猛然想起了生产那日,赵槃似乎就如此憔悴来着。

可她当时只想着两个孩子,并未在意,以为赵槃是普通地劳累过度……如今想来,他沾染了仪景宫那些要命的恶瘴,怎么可能跟太医说的那样真没事?

赵槃平复了一下呼吸,听到门板细微的动静。

他隔着白绸往这边望了望,低声道,“……药放外面就行了。”

阿弗眼中溢满泪光,奔了过去,一把掐住赵槃的手臂。

“赵槃!”

她声腔发颤,浑身每根神经都在紧绷,“你中了这样深的毒,为什么要瞒着我?”

阿弗猛然揭下他双眼上的白绸,果见他眼圈下密布着淤黑。

这些淤黑应该早就有了,只不过这几日一直被白绫遮蔽,把她瞒了过去。

赵槃被阳光刺得猛然眯了眯眼。

“阿弗?”他略略惊讶,随即不悦道,“不是叫你在荷香殿好好呆着吗?”

他原本黑亮的瞳仁变得浑浊不堪,如一滩毫无生气的死水,眼白也覆了一层尘灰似的,涣散又黯淡。

阿弗颤颤巍巍地拽起他的手,粗鲁地捋开袖子,看见他煞白的手臂上满是黑紫的毒纹,平日修剪合度的指甲上也尽是血痕。

“那毒很厉害是不是,这几日你都在躲着我是不是?”

赵槃眼皮暗沉沉地阖了阖,把袖子放下。

“你还有着咱们的孩子,”他低声说着,“阿弗,我不愿叫你担心。而且……”

他顿了一顿,“我知道咱们的一年之约今日到了。没事总说生啊死的,就像我故意要缠住你一样。”

阿弗唇线紧抿,指甲也跟着抠进了肉里。

骗人,他之前用各种各样的理由困着她,难道还少吗?这会儿却又故意不告诉她,就是存心叫她心中愧疚。

“什么意思?”

“不就那个意思吗?”

赵槃抬起头,“你今天来找我,不就是提醒我一年之约吗?”

阿弗沉默地站着。

不错,她今日来,确想跟他说一说一年之约的事。

可见了他如今这副样子,她如何还能走得安心?

赵槃等了阿弗半晌,见她不说话,苦笑了一声,像是释然了。

“你前几日说的,我答应。”

阿弗心尖猛然一颤。

说来也真是讽刺,为了赵槃口中的这句话,她苦苦煎熬了不知多少时日,强颜欢笑了不知多少次。

如今乍然听了,却怅然若失,如吃了苦杏仁一般酸涩。

“你好自私。”她木讷地说着,一行清泪滑下,“我从前求了你多少次,你始终不肯答应。如今你知道你身体不行了,才愿意放手……”

赵槃悲沉地笑了下。

她说得没错,他是自私。若非是中了这等无药可救的毒瘴,他必不会放手,就算是她到了天涯海角,他都会去把她追回来,圈在手心里。

微微的心动,终究发展成无可抑制的喜欢,到现在成了疯狂的沉溺。

如果不是死别,他绝不会让她走。

可是……如今却再也不能了。

“你这次走,可以走得放心些,一路看看山河的美景,品品美食……”他又咳嗽了几下,抚着她鬓间被泪水浸湿的发丝,“因为,不会有人在背后追你了。阿弗不用再怕了。”

阿弗捂着泪水伏在他膝上,使劲儿地锤着他。

这种时候,他还说这种漫不经心的话。

赵槃思忖着,“咱们的长歌和采薇你也可以带走。毕竟……”

他要是时日无多,两个孩子留在皇宫只会成为旁人的眼中钉,空受伤害。

他咽下了话茬儿,委婉地说道,“还有一件事。若是阿弗要再嫁人的话,就找个会善待咱们孩子的人吧……慢慢找,别太快找到,找不到就算了。如果真找到了,你们要办婚礼的话,也别在城西,别……别叫我看见。”

皇陵就在城西,阿弗之前住的小木屋也在城西。

如果要他长眠时眼睁睁地看着她另嫁他人,是不是太残忍了些。

他们还约好之后到大槐树边拜堂来着,说起来真是辜负了。

阿弗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你能不能别再说这样的话?你是存心叫我惭愧一辈子吗?”

赵槃无声笑笑。

一年之期就在今天,按理说,阿弗今天就能走。

可惜的是,跟她别离之前,他竟然不能再看一看她的样子。

赵槃指尖发凉,一时浑身都跟着颤起来。

两人就这么面对面坐着。

隔了良久良久,阿弗脸上的泪干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