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第3/10页)

K,我愈来愈害怕。我眼睁睁看着你在卵形培养器中初具雏形,而后慢慢长成一个成年人的模样。我看着你醒来,离去,将自己伪装成另一个人,栖身于一陌生之地。有时,我们看见你下意识抚触自己的头脸手脚;于某一极短暂片刻,像人类的新生儿一般摸索这个世界。我们看着你试图寻找一个归属、一个本源,用自己的方式展开你的“正常”生活,你的另一个人生……

我愈来愈害怕。像是在清冷幽暗的产房中,凝视着保温箱里一个个有着正常人形,实质上却绝非人类的畸变种生物。你不会知道那皮囊内里正孵育着何种恐怖异变。你不会知道,会不会仅在一夜之间,那躯壳便肿胀坏毁,皮肤长出鳞片,瞳眸石化为鱼眼,眼皮急冻为瞬膜,骨骼消失,身躯如地底无脊椎软件动物般融化为不明的、无色素的黏液胶质……

那些不属于人类的部分。

但另一方面,我却也明白,计划的终止近乎不可能。首先,于生解预设中,不属于“创始者弗洛伊德”小组的我本应对计划一无所知。我没有立场做出任何行动。再者,计划已然开始,实验人种K已产出离厂;若就此放任不管,对于实验品K而言,可能反而导致其他灾难。更重要的是,对于生解而言,完全不可能担负让一个极机密实验人种流落在外,甚至可能导致相关机密全数外泄的风险。

遑论此一计划目前已不属于我,亦不属于Cassandra,而属于一组织中的最高层级了。

K,正在我的焦虑逐日加深之际,2198年,我得知你进入大学,开始你在志趣与学术上的尝试探索。

这不在“弗洛伊德之梦”设定之内。事实上,“弗洛伊德之梦”也不可能管控至如此精细的程度。一年后,Cassandra观察到你似乎对分子生物学、演化学以及生物中枢神经演化史有着特殊兴趣;根据各方情报,我们分析你极可能就此选定分子生物学或神经演化学作为终生职志。

这彻底激化了我的恐惧。

K,在那时,我当然不会知道你往后的发展。我当然不可能预期有朝一日,你居然真会进入情报圈中工作。我很难解释彼时恐惧或焦虑的极大化。我担心的不是你与“创始者弗洛伊德”或生解的牵连;我也并非担心你发现那样的牵连。说来奇怪,我担心的就是你。就是你本身。我不知道我的忧悒是否与“你是我与我挚友的子嗣”有关。我不知道,如若有朝一日,当你用你学会的知识与技术确认了“弗洛伊德之梦”的内容,当你知道了那些你不应知道的,你会有什么反应——

或者,那也并不纯粹关于你。那同样关乎我自己。

我不明白我做了什么。我不清楚自己是谁。恐惧之时,思索之时,我甚至不知道我是在思索着你的处境,抑或我自己的处境。

我未曾料到的是,Cassandra的心中也存在着与我类同的挣扎……

那段时光……

那段时光,或许为了排遣心中的焦虑,我的日常不再仅是处理生解事务。在清晨时分,某些例行性工作开始前,我常抽空来到那条河岸,沿着河岸行走。那是一条邻近我们临时据点的河。我行走,看见河面的薄雾升腾起来,而后在日复一日的阳光中消融散去。某些时刻,我看见河岸旁的树林与草地上,白色的、雪微小的痕迹勾勒出景物的轮廓、事物或明或暗的线条。那线条呈显于一切事物之上,唯独河面例外。那可能是初雪时分,也可能是融雪后的残迹。如果只是依照这短暂(然而鲜明一如往事)的视觉印象,你无法判断那处于时序中的哪一刻。它像是时光中的某个断片、“全部时光”中的某个截面。一组虚像。然而我思索,或许时光从未以我们惯常认知的“流动”形式存在。整个时间,整个历史,其实原本就是一个巨大的截面;而自始至终,就只存在这个截面。

无截面之所从来。无虚像之所从来。没有“原本”。没有“时间之流”。没有“全部”……

我思索着这些,继续行走。那时光持续了数月。直至某日,我在河畔遇见了Cassandra。

不,最初,我没有“遇见”Cassandra。我只是“看见”她。

她做着和我一模一样的事。她也在行走。

那时春季已近尾声。雪的痕迹早已灭失。除了自然飘坠的落叶之外,树林中尚弥漫着一种湿润而躁动的氛围。我知道那是蝉与雨的预兆。此地的温带蝉属于十三年种的周期蝉,在初夏时分,新一年成熟的蝉就会破开表土,爬上树梢,摩擦翅翼,开始它们求偶的季节。而同一时间,雨季之初,细密的微雨会在泥土地上落下,掩去它们破土而出的踪迹。

Cassandra也在行走。我看见她漫无目的地走着,时而停下,凝望着落叶或河面。许多时候她看来像在沉思;然而更多时候,她更像是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没有做。她只是缓慢行走着,幽灵一般,在晨间弥漫着白雾的空间中穿行而过。

我本能地观察着她。而后我突然想到,是否在我没看见她的时候,她也这样看着我?

她也看见我在河岸行走时,那些时而沉思,时而忧虑,时而不思不想的时刻吗?

后来,大约近两个月时间,我陆陆续续看见过她几次。

那些时刻,她依旧没有任何特别举动。微雨过后,地面浮漾着一层水汽。有时雨势稍大,林间凹凸不平的地面形成了一些清浅的水洼。水黾或蝌蚪在其间游动。有时我看见她蹲下,随手拾起枯枝拨弄小池中的物事,带着一种游戏般的兴味。有时我看见她抚摸树的须根,审视藤蔓的纹理,仿佛试图以触觉与植物对话。有时阳光晴好,枝叶间倾泻而下的玫瑰色光线在野花盛开的草地上泼洒出动物皮毛般的斑纹;我看见她停下脚步,闭上眼,一如孩童,任自己沐浴在空气与光影的流动中……

那样的时刻。在我恒常怀抱着忧虑的时光里,令我暂时忘却了忧虑的时刻。

然而这样的时刻终有结束时。有一次,在如往常般寻常的晨间,她看见了我。

Cassandra回过头,看见了我。

我必须说,尽管我们如此熟悉,尽管任凭这些事件于虚空中降生的时空环境如此寻常,然而在我的记忆里,那就是一个魔幻时刻。我不知道我脸上的表情是什么。事后推想,当时我猝不及防,我想或许是惊讶大于一切吧?

然而Cassandra并非如此。并非如此。在那时间如软金箔般被锤打,变形,延展拉长的瞬刻中,她面无表情。

我看见她面无表情。

K,我与Cassandra确实十分亲近;我也确定她看见了我。但在那一刻,她的举止,却仿佛我并不存在。她凝望着我身前或身后的定点,面无表情。她的脸上尽是空间本身一般的空洞。或者说,那并不是常时她的脸给人的印象。在那一刻,她的思绪或形体确实存在,但我有种强烈的感觉,仿佛那般存在并不处于当下现实,并非此时此地,而是我莫名穿透了某种随机的、转瞬即灭的时空渠道,看见了另一个异时异地里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