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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在下一刻,她又回来了。她笑了。一抹奇异的微笑。那笑容似乎有着极为复杂的意涵,像是理解又像是轻蔑,像是嘲讽又像是宽谅。她向我招手。

K,是在那之后,Cassandra与我才开始坦诚交换对于“创始者弗洛伊德”的疑惧的。我们确认了彼此的忧悒。我们讨论“创始者弗洛伊德”本身的正当性危机,以及它失控的可能性。而河岸边那奇异的瞬刻则未曾再被我们提起。

我忍不住怀疑,或许Cassandra在那瞬间的怪异表现,自始至终就只是我的幻觉。

K,与我相同的是,Cassandra的忧虑同样被你的生涯选择所激化。然而我们之间的差异是,Cassandra强烈主张必须设法终止“创始者弗洛伊德”计划;而我则认为终止已无可能,必须另寻他法。

当然,我依旧必须承认,所谓的“另寻他法”,最后可能就是没有办法……

但我们之间的争论并没有持续很久。2199年9月,生解总部接到Cassandra意外身亡的消息。主席Fiederling对内说法是,由于情报搜集任务需要,Cassandra被派往土耳其伊斯坦布尔,投宿于该地郊区一小型旅馆中;然而该旅馆却于凌晨时分发生大火,建筑结构全毁,造成7死12伤的惨剧。而Cassandra位列死亡名单中。Fiederling向同志们强调,由少数迹证分析,不排除该场大火是由第七封印所发动的突袭行动,而目标可能正是Cassandra。

一切尚未明朗。但Fiederling表示,他将指派人员对此事进行后续调查。

坦白说,我初时未作他想;但不久后,我立刻开始怀疑生解的说法。据我所知,Cassandra亦曾向其他“创始者弗洛伊德”的小组成员透露终止计划的想法;甚至也进一步直接向上级呈报。当时我曾劝阻她暂缓呈报,但并未成功。结果如我预期,生解高层当然不可能担得起毁弃“创始者弗洛伊德”的风险。我当然知道Cassandra可能是被人类联邦政府所杀;但我更怀疑,是否正是因为Cassandra“终止计划”的主张无法取得生解内部其他成员认同,进而引发杀机?

或许他们因此怀疑Cassandra的忠诚?或许他们无法忍受Cassandra的热切?或许他们担心Cassandra的想法将危及整个计划?又或许,这只是另一次我难以窥其堂奥的、险恶的权力斗争?

我怀疑。然而较怀疑更令人忧伤的是,这些怀疑已于事无补。Cassandra已然离世,生解损失了一名极为优秀的情报员;而我也失去了一位挚友……

事后回想,当时的处境或许相当凶险。对于“创始者弗洛伊德”,我有实无名的参与可能保护了我。若是Fiederling在当初曾指派我参与小组运作,若是我的立场曾被得知;那么不只是Cassandra,或许连我自己,也可能死得不明不白了。

意外的是,在Cassandra死讯传出后数日,我发现了Cassandra留给我的预立遗嘱。

截至当时,那显然是关于此一计划的唯一一份电磁记录了(当然,那也很快被我销毁了。我直接用反向电磁场破坏了那份记录,也因此,不可能留下任何痕迹)。撇开私人部分不谈,关于“创始者弗洛伊德”,在遗书中,Cassandra向我透露了惊人的内幕。据她说,她已下定决心,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只求终止“创始者弗洛伊德”。也因此,在“计划终止”的提议确定被上级否决之后,她便开始执行预想中的替代方案。此一方案一言以蔽之,便是在她自己能够控制的范围内,假造情报蒙骗生解高层,使他们无法清楚掌握K的确实身份与未来动向。

Cassandra将此一计划命名为“背叛者拉康”(Lacan the Betrayer)。身为“创始者弗洛伊德”小组负责人,她的权限其实相当大。关于实验目标K的近况,她已用假情报蒙骗了组织近一年之久。换言之,目前生解手中所掌握的K的近况(包括K所就读的学校科系、K的志趣、人格倾向、心理状态、实际住处等等),可能有极大部分,都不是真的!

我想Cassandra对组织的欺骗相当成功。生解对这一切必定全被蒙在鼓里,否则他们不可能会这么快便决定杀害Cassandra。生解且不明白,Cassandra一死,他们对K的监控甚至可能就此断线;而“创始者弗洛伊德”亦可能随之土崩瓦解……

毫无疑问,这是个极端手段。仿佛一位杀妻者,于暗晦晨光中,枕边人尚未醒来时,同时基于恨意与眷爱,以极锐利的刀锋摩挲爱抚她细嫩的肌肤一般。一场钢索上的独舞。如我所说,Cassandra是个极具天赋的情报员;而在这点上,我只能说我同样感到迷惑。回想起来,自少女时代伊始,在我与她的私人互动里,她一向善体人意。我敢说她是个禀性温暖且极其有情的人。她未曾做过任何伤害我的事。我当然知道她绝顶聪明,我也知道她的政治信念极为坚定;但我依旧难以理解,这样彼此冲突扞格的面向,如何同时并存于一人身上?

更何况,是如同现在,在与组织发生歧见时,这样惨烈而决绝的手段?

但无论如何,这些困惑,都已随着Cassandra的故去而失去意义了……

K,从那时开始,你再次回到了我的身边。

我指的当然不是你真正与我相伴。我想在你真正明了你的出身前,你不可能有机会与我相伴;但我却宁可你永远不知道你被植入的“弗洛伊德之梦”的内容。我的意思是,Cassandra的安排意味着,此刻只有我,而且只剩下我,确切知道你的身份、你的近况与去向了。

对我而言,当下最重要的任务,便是完成Cassandra的遗愿,确保“创始者弗洛伊德”的终止了。

然而问题来了。于成功瓦解计划后,在切断了生解与K之间的联系后,我该做什么?

我还有什么选择?

K,依旧令我意外的是,这所谓“选择”,Cassandra也已考虑过了。

K,在遗书中,Cassandra花了相当篇幅向我解释她的看法。我认为那是你有权知道的事;是以,在此我也必须向你忠实转述她的看法。Cassandra认为,“创始者弗洛伊德”的终止(或者,更准确地说,“剥夺生解对K的控制权”)并不代表计划的全然废弃。“简言之,”Cassandra写道,“与其说我意图‘摧毁’创始者弗洛伊德,不如说,我所尝试的是将它拉回到可控、可接受的范围……

“回想一下最初动机。”即便是在遗书里,Cassandra的思路依旧冰冷锋利,“……之所以有‘创始者弗洛伊德’的诞生,为的是证明‘第三种人’的可能性。而这‘第三种人’的可能,同时意味着其他更多可能。举例,人类总是用‘生化人情感淡薄’作为歧视生化人的理由之一;而如此论述,暗示着‘生化人的种性特征必然如此,无可移易’的预设立场。然而,只要我们的‘弗洛伊德之梦’能够创造出第三种人——或许,具有与人类相当,甚至超越人类情感能力的第三种人;那么那样的预设也就不攻自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