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笼中的鹦鹉(7)

近来,秦家拢共出了三件大事。

二少爷清早打百乐门出来,当街遭了伏击,不幸失掉一只情意绵绵的狐狸眼,废了右胳膊。

此乃事一。

八少爷郊外写生,彻夜未归。三日后,他乘过的小汽车化为一堆废铜烂铁,被人发现于山沟。

凡陪着去的司机、保镖、画童,皆化作诸多肉块,连着皮发、淌着血,天女洒花般分散尽漫山遍野,叫人拾了整整三大麻袋。

然拼拼凑凑地,不是这个缺胳膊,便是那个少腿,始终摆不起一具完好尸身,更找不着八少爷的踪迹。

此乃事二。

秦家威名赫赫的养子一连倒下两个,坊间都说,今年怕是秦先生的凶年,秦氏气数衰矣。

而姜意眠听闻此事时,人已不在上海。

——是的,她又换了个金笼子。

这回路途遥遥,足足坐了一天半的火车。

消息落到街头巷尾,被咀嚼做桃色逸事三:秦衍之前头养在家里的小姐知晓么?他拜过堂的小太太,叫他名下第七个儿子拐走啦!对的,对的,他俩连夜私奔去北平啦!谁唬你,我亲眼见着的……

期间姜意眠想过跳车。

只不过任务还没完成,这火车又轰隆隆驰得太快。一旦跳下去,她要沦为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年轻哑巴,指不定遭遇上什么事。

想起听戏那天,戚余臣一再让她‘不要着急’、‘不需要铤而走险’之类的话。姜小姐终究压下了越笼而逃的心思,随着季少爷回到他身在北平的住处。

比起上海,北平像一座固执又祥和的老城。

摩登的洋楼变作四合院,保镖们一水儿的西装也得拖下来,披上长衫褂子。院子外头的人声多了,有时过去一个叫卖声又响又亮的果糖小贩,姜意眠抬头张望一眼,心腹会非常识相地出门喊住;

有时庭院的门微微开着,门扉之间传进来几声小孩子的嬉戏玩闹声;贴上来几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几颗小老虎似的滚圆的脑袋,贼溜溜地往里瞧。

瞧见了老院树下坐着白生生的洋装小姐,他们回头就说:这个院子里住着妖怪!好漂亮的女妖怪!

难得窥见一回季少爷,便嘻嘻哈哈地说:男妖怪!一对儿的妖怪。

——说来好笑,撇去血污与镣铐,在不知情的孩子眼里,他们原来可以是很相称的一对。

姜意眠可以坐在庭院里,论起来多亏严婆婆。

严婆婆是一位名字严厉、为人反而生龙活虎的婆婆。她曾是季少爷的外婆的陪嫁丫头,接着是季少爷的亲娘的奶娘,后来成了季少爷身边最老、最顽固的仆人。

只有她敢逼着季子白放弃一身黑漆漆的老成装扮,改穿白的衬衫,灰的中山装。顶好是打扮得跟正经学生一样,戴着贝雷帽,年轻靓丽的背带裤……

提起这个,季子白通常就没表情地起身走人了。

“你瞧瞧他,还不如我这老婆子晓得变通呢!”

严婆婆气得叉着腰唾沫如飞。

她的思想里同时具有古板与新潮的两种玩意儿。

例如:灯熄了要睡,鸡鸣了须起,饭桌上顿顿要有汤。年轻的男人得罗曼蒂克——罗曼蒂克您明白吗?就是要说小姐你真好看,你笑起来好看,不笑也好看,无论如何都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女子,会了没?

还有,不要玩刀。

世上没有几个小姐喜欢这个。

——季子白对尖锐凶器有一种近乎上瘾的热爱,这点,姜意眠是到了这儿才发觉的。

北平的季子白不知怎的,比上海沉寂许多,无所事事许多。

可能因为这里没人同他斗,没人找他的麻烦,他又被严婆婆盯着,鲜少去找别人的麻烦。

然而那些间或一为的事,似乎没法完全宣泄他心里的某种恶念。他一空下来,就显得有些冷淡、死气。

季子白没有爱好。

书籍、报纸、书法、睡觉,用来打发时间可以,但那并非爱好,难以激发他的兴致。

只有一次,他把玩小刀,无意间割伤掌根。

鲜血淅淅沥沥地溢出来。

他看着它,像算账先生看着一把突然成了精的算盘,目光漠然冷然,很顺手地往上添了另一道。

“少爷!劳烦您体谅一下我这老婆子,活不了多久啦,别折腾老婆子啦!就让她保点脸下去见太太罢!”

严婆婆大呼小叫着上前阻挠。

越过婆婆佝偻瘦小的身躯,姜意眠与他视线相撞。

到了这时候,她才发现,从某些方面来说,季子白注定是疯魔的。非常清醒、不被理解的那种疯魔。

也就是说,他几乎是孤独的。

有一阵子她看不明白他。

说他谨慎,他直言挑衅秦衍之,纵火又伤人,临走前还大张旗鼓地放下一串流言告诉仇家他的去向;说他张狂,他又警觉得过分,一而再再而三地迁地儿。

然而过了那阵子,姜意眠又自然而然地明白了。

好比一个猎人,起初逮住一只兔子、打下一只麻雀是快乐的。习以为常后,他将目光放到野猪、老鹰身上。再习以为常了,这座森林对他而言便没了乐趣,动物也没了意义。他开始设置陷阱,刻意猎杀他人标记好的猎物,再朝前打出一声空枪。

真相再鲜明不过。

他在吸引别的猎人过来同他对弈。

秦衍之、二少爷、或许甚至包括戚余臣,皆是季子白认为值得一玩的玩具。

一切看似矛盾的举动,不过是他在给自己找乐子。

——他本就是这样的人。

*

无论走到哪里,姜意眠的处境从未变过。

盯梢的人照盯。

该控制的睡眠照样控制。

源源不断的药物输入身体,恍然之间的错觉,会让人觉得她的身体里已经没有其他东西,仅剩下药。

意眠能感觉到自己的衰弱,尽管缓慢。

一天比一天乏力。

一天比一天迟滞。

脖侧一片针孔,手背也有,常常泛着淡淡的青色。

她久违地画了一幅画:一个形容枯槁的人躺在病床上,脑袋旁边一个颤颤巍巍浮起来一个气泡。里头横放一副棺材,棺材上一个鲜红的问号。

「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呢,季子白。」

「照这样的注射频率,我还可以活多久?」

她想这么问的。

纯属心血来潮。

那时针尖已然刺入皮肤,季子白稍稍一顿,望过来的一双眼睛黑得浓郁,有点儿古怪的孩子气。

他好像第一次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好像第一次意识到,姜意眠并非任他摆弄的玩偶。

她是人,脆弱的人类,与他残忍屠宰过的每一个人无异。她会生,会死。死因可以是水,可以是火,可以是天上突然掉下来的一块石头,当然也可以是一管管药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