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笼中的鹦鹉(7)(第2/2页)

一些他无法控制的东西,一些不必来自他的东西;还有一些他亲手给予、但根本没有想过杀掉她的东西,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她杀死。

可季子白就是季子白。

他顿了两秒,依然缓缓推进注射器。

他看着她睡去,再附身去□□她,便不会得到任何回应。

死亡就是这么一回事。

*

来到北平的第十天,姜意眠发现自己失去了嗅觉。

黄昏时分,火烧云绚烂地填满天幕,家家户户炊烟升起,袅袅飘渺。饭菜的香气交织在一起,艳丽的橙红光芒,这本是一天顶好的时刻,而她毫无防备地,不再能嗅到事物的气味。

数数日子,一个月的期限到今天为止,难怪如此。

她挺淡然,严婆婆惊得到处打听土方子。

季子白则破天荒领她出门,去医院做全身检查。

检查结果如何意眠不清楚,没人告诉她。

好消息是,季子白彻底停下了糟糕的注射。

那天他一夜未归。

也是那天夜里,严婆婆摆着蒲扇,搬来一把小板凳坐在屋门边,腆着脸对她说了一些话。

“——那毛病是打他外祖母起的。”

“老婆子伺候小姐那会儿,婚事家里头说了算。她爹是个狠心的,竟睁着眼睛给她瞎择了个畜生!”

“好赌好酒,还好关起门来欺负娘们儿的老畜牲!”

“小姐底子不好,怀胎八月生生被他打得不行,产下小小姐就没了。后来小小姐长大一些,也要被畜生打的。没办法呀,老婆子实在护不住她呀。”

“护不住呀——!”

“小小姐那时还是怕的,疼的,天天给老婆子哭,问什么时候才能解脱啊?我哪里说得上话,只能抹着一把老脸陪她哭,恨不能一刀抹了畜生了事!”

“可后头怎么回事呢,老婆子想不明白的呀!她怕死了老畜牲,做什么还一头撞进新畜牲的怀里?

“她有两个男人可挑,一位是公认的教书好先生,样貌品性数一数二,端正得不得了。一个同她爹有什么区别呢?成日在赌场里厮混,赢了钱便哈哈大笑,好听话不要钱地往外丢,输了钱便给人摆脸色!”

“老婆子说干了嘴,她偏要拣着不好的嫁,偏要热脸去贴烂屁股,时不时讨得一顿打,又哭又笑!老婆子叫她跑吧,快快收拾家当跑吧,省得小畜牲输光了家产,像她爹一样活活将她娘的肚子打扁了。她却像块宝似的抱着小畜牲不肯走,挨打还觉着欢喜。”

“这哪儿是老婆子一手养出来的小小姐呀,分明是个痴儿!傻女!上辈子造了孽才惹上畜生!哎!”

“本以为老天开眼,待少爷六岁时,叫那小畜牲醉酒跌进河里淹死!多大一桩好事呀,就她这痴儿不开窍!一个劲儿地嚷嚷着畜牲的名儿,一下吵着他冷,他冷。一下拽着少爷,往他手里塞木棍,要他打她。”

“仿着他爹的样,狠狠地打她。”

“你说说这是怎么一回事?老婆子闹不明白,好好日头不过,怎么非得打她才能叫她安生,叫她快活呢?那一棍棍的,究竟打在谁身上?是她这个做娘的吗?是老婆子这个老不死的家伙吗?不是的呀。”

“那是打在少爷心上呀,他还那样小——”

严婆婆呜呜哭起来。

照她的说法,季少爷他有一个喜好施暴的父亲。

一个迷恋疼痛的娘亲。

一个风烛残年的婆婆。

父亲死去那年,贫困与混乱的疯狂一齐袭来,他必须提起棍棒,用以满足后者那扭曲而病态的需求。

——疼痛即是爱意。

——鲜血疮疤与模糊的肉,那亦是爱,深刻的爱。

这是父母教给他唯一的东西。

或许他被残暴渐渐捕获了,或许人人皆有一份天性,你没能及时压住,它便挣脱了来。

严婆婆同姜小姐说这些,大抵是祈望她谅解,她可怜的小小少爷所有的伤害皆是事出有因。

可婆婆有所不知。

季子白从来不止是季少爷,他更多的是季子白。

不论有苦衷,没苦衷,真真假假的苦衷。

他已成了季子白。

她无能为力的。

*

任务进度岿然不动,日子还是一天一天过。

终有一天,严婆婆在院子里晾被子的时候,雨从上海来到了北平。

“今年的雨比往年多上不少,是吧?”

婆婆来来回回地收衣服,季少爷光坐着。

一副贵少爷的做派可恶至极。

姜意眠想搭把手,被婆婆厉声喝住:“坐着!不许动!老婆子我还没老到收不了被子呢!”

无奈只得坐好。

“这谁家的孩子,小雨天还在外头放风筝,调皮死啦!小心待会儿叫雷公瞧见,可得出大事!”

婆婆一面摁着腰收衣,一面絮絮叨叨。

其实也没听雷响。

意眠坐在屋檐下,摊着手心接住滴滴答答的雨。

她于沙沙细雨中仰头,望见了一片深灰色的天空中,几只自由自在地、高高翱翔的风筝。

一只是蝴蝶,一只雀儿。

还有一只老鹰形状的,打头飞得最好,末了却断了线,以尸骨无存的凄惨架势,被雨打下来。

见她看得出神,机敏地老婆婆顿时干咳一声,“小姐想放风筝呢?明天可是个好日子呀!”

完事儿死命朝少爷比口型:罗曼蒂克!罗曼蒂克!

“喜欢放风筝?”季子白挨肩坐着,声音清泠泠的,像另一场春日里恍惚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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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度突如其来。

无奈雨淋多了会使人病。

再小的雨也是如此,必不可免。

姜意眠淡淡点头,没说出喜欢二字。

“老婆子我要是年轻些,就爱雨后去放风筝。要下午去,乘着风又凉快又轻快,是吧少爷?”

在婆婆喋喋不休的提点下,满城的雨边,季子白侧头看向被他圈养多日的猎物。

她依然安静而漂亮。

纵然一身羽毛因久久不曾展翅而覆上灰尘,翅膀被他扎出密密麻麻的孔眼,可她还没打算低头臣服。——好似永远都不会臣服,即使即将在他身边衰竭而死。

于是他破天荒地松了口,“明天带你去放。”

姜意眠又点头,眼睫微颤地落下一滴水珠。

面上似真似假地摆出期待,心里却好清楚:

他们。

恐怕没有明天,没有罗曼蒂克,也没有风筝了。

因为他心软了。

他快输了。

故而她与他便再无明天。

再无来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