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笼中的鹦鹉(13)

——她教唆刘婆婆行凶。

刘婆婆年老体弱,深居后院,可选的行凶手段不多。结合先前她为姜小姐准备的凶器,不难推测,她弄不到枪支,私下偏好的杀人方式无非两种:投毒,或用匕首。

另一方面,秦衍之的起居院戒备森严,未经准许,旁人无法入内。考虑到他喜静不喜动,近年来越来越少出院子,衣食住行只经香萍把控;且难得出来一回,身边必然伴随心腹的情况。便可得知,刘婆婆别无他选,唯在湖心苑才有可能对他下手。

意眠决定为她创造机会。

*

自打被安排课程、有事可做后,秦家佣人们都说,小太太近来安分了许多。上午手语,下午画画,晚上睡觉,再也没有打过池塘锦鲤的主意,还不搓麻将——这点真是惋惜——乖得好比学堂里最叫人省心的那个学生。

倒是秦先生,隔三差五走一趟湖心苑。次次停在院子前头,看一看太太曝在那儿的油画。看得时候挺长,也挺细,只是不置可否。一个好、不好的话都不给的,连屋子都不大进去,看完又安安静静地走了。

他似乎无意惊动他人。不过他每回来,小婷必要欢天喜地的做起小喇叭。

“小太太,先生又来啦!”

“他在看您今日新画的画,他摸了一下边角哦!”

“太太您要不要出去同先生说两句呀?啊,他走掉啦……”

此前姜意眠一直没有作为,独这一天,她接纳小丫头的主意,遣她去喊秦衍之进屋。

“真的吗?太好啦!小婷这就去!”

小婷双眼亮晶晶,生怕她反悔,一溜烟推门跑了出去。

再回来时,身后多了一个香萍,推着秦衍之。

“先生要喝茶吗?这是小太太最喜欢的玫瑰茶哦。”

小丫头对秦衍之抱着一股天真纯粹的崇拜感,跑前跑后地想给他张罗茶水。无奈向来面冷心热的香萍出声制止,说是先生夜里睡得不好,不适宜饮茶。

小婷愣愣哦了一声,求救地看向小太太。

恰逢意眠从书架取下来一本书,递给去。

《虚凤假凰错姻缘》

香萍瞟了一眼书名,想起这是二少爷送来的书籍。

二少爷常年流连于花地儿,送来的书便随着人一样的不正经,全是当下市井流行的‘鸳鸯蝴蝶派’小说,专讲才子佳人情情爱爱的故事,风格些许的媚俗。

话说太太这边的事,大到一天到晚做了什么、用了什么,小到多睡了半个小时、少夹了一口鱼肉,无关大小皆要往先生那儿报的。

报这批书时,她猜先生满屋子的古籍洋文,指定看不上这种东西,不让交到太太手上去的。谁知他只想了想,就应下了,这才造就今日在太太屋里瞧见这本书的因果。

意眠递了许久,直至胳膊泛酸,秦衍之才淡淡地抬起眉眼:“给我?”

他伸手欲接。

然他这年轻善变的小太太又飞快地收了回去。

她翻了两页,越过目录,重新把第一页摆到他眼前。

稍显粗糙的纸上印着黑黑粗粗的标题,第一回 :换女疑云。

香萍心思玲珑:“先生,兴许太太觉着这书不错,想让您也看看?”

话虽这么说……

还真不敢想象处事果决的秦先生,捧着如此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的场景喔。

是这样么。

秦衍之的目光掠过姜意眠的脸庞,随后接下她的书。

这是一本讲述富贵人家六姨太算计大太太,产夜换了女儿。日后两位小姐分别与天之骄子少当家、文采过人但家境平平的作家定下婚事,后阴差阳错中意上对方未婚夫的世俗小说。

开章直入正题,讲生产当夜的阴谋诡计。

秦衍之很快看完一页,没看出什么名堂。

正要翻页,身后突然袭过来一条胳膊,一根白净手指相当任性地压住页脚,作出一副不准他翻的凶样儿。而后慢腾腾地挪到上头,对着标题,在那行字底下着重地点了点。

“……”

多亏小婷熟知太太性情,一语中的:“小婷明白啦!小太太这是想让先生念给她听呢!”

让先生念、念这个?

香萍心中大呼不好。

一面埋怨小婷这憨货,也不想想天底下谁能指使先生做事,怎么成天捡着坏事乐颠颠往上凑呢?

一面又觉着,先生这样关照湖心苑,动辄亲自过来看看,估摸着心里还是想亲近太太的。太太以前怕他惧他,前些日子又对他爱搭不理。今个儿好容易请先生进屋一回,怎的偏偏生出这么个主意……哎。

一时半会儿思绪翻飞,终归拿不定这两人的心思,香萍硬着头皮说:“不如让香萍来念吧?”

进能化解僵局,给先生铺一层台阶下;退能表意:先生是不爱做这种事的,太太您还是不要胡乱空想了。

算盘打得十分妥当,万万想不到这话刚落,耳边已然响起沉沉缓缓的读书声:“1920年的一个深夜,东三省第二十六师之师长金福威家中忽而亮起了灯……”

小婷嘴巴一翘,冲她挤眉弄眼。

香萍面上惊诧一闪而过,迅速收起来。

姜意眠则是拉了凳子坐下,装模作样地听着。

秦衍之是个不爱说话、不露喜怒的人。这点放在他自己身上不很好,使人猜不透。念起书来反而显得格外的平稳、公正,有种故事之外的看客感,越是事不关己,越能称得书里起伏跌宕。

只他身体差,差到读字都成了负担。前面三四页还好,到了第五页渐渐咳起来。香萍杵在一边递了好几回温水,他没有接。

待读到第六页,天色昏沉,该他回院喝药的时间了。奈何先生一放下书本,小太太立刻闷声不响拽住他。她从来没有这般黏过他,于是他什么都没说,又低下眼,续着方才那一页读下去……

几番轮回,香萍看出来了,先生今日是脱不了身了。

无论太太为何反常地亲热他,总归他不想追究,不愿追究,那就注定要被攀着衣角的那两根小指头牢牢攥在掌心里。——他恍然成了一只风筝,线在太太手里,全是他甘愿送给她玩的。

从前念书的人变成听书的,听书的变成念书的。双方处境一换,香萍伺候秦衍之足足七年,头一回发现原来他也不过是个凡人,而凡人的情思竟可以埋得这么浅,以至于一个字、一声咳嗽就暴露无遗。

那么她还能说什么呢?当然是放弃劝他回去的念头,把药端到这儿来。

十分钟后,香萍端着一碗药回来,身后跟着刘婆婆。

——后者已于日前调回湖心苑。

姜意眠一见她就猜到,这药里一定掺了致命的毒。

“当着我女儿的面杀秦衍之,让她做他的恩人,让他欠她的情。”当初冒充故去的姜太太,她是这么对刘婆婆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