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沙法,被遗忘的人(第2/5页)

他与之对抗,这是自然。那份愤怒试图驱使他继续向前,让他依旧待在水底,但他知道,如果这样做,他自己的一切都将死亡。于是他向前游,同时也向上,眯起眼睛,透过混浊的海水凝视光明。这花掉了好漫长的、死亡中的时间。但至少,他体内的一部分怒火还属于自己,狂怒,因为他不得不被逼迫到如此境地,气自己竟然屈服,这怒火让他坚持游动,尽管双手两脚都开始感到刺痛。但是——

他最终到达水面。冲破海水。集中精神让自己不再慌乱,同时呕吐出海水,咳出更多海水,最终吸入空气。那痛感无以复加。但毕竟,吸入第一口气之后,死亡过程随即停止。他的头脑和四肢都得到了它们需要的东西。他视野里有黑斑,脑后有可怕的凉意,但他还是沙法。沙法。他坚持住这个立场,像是用手爪刨挖,吼叫着驱赶那份寒意。地下的野火啊,他还是沙法,他不会允许自己忘记这一点。

(但,他还是失去了许多其他。请注意:我们迄今为止认识的沙法,那个达玛亚学会了惧怕,茜奈特学会了反抗的沙法,已经死了。现在剩下的,是个习惯微笑的男子,带着一份扭曲的父爱冲动,还有一份不完全属于他自己的怒火,自此驱使他从今以后的一切作为。

也许你将痛悼那个已经消失的沙法。你大可以这样做。曾经,他也是你的一部分。)

他重新开始游泳。大约七小时后——这是他用自己的记忆换来的力量——他看到仍在冒烟的埃利亚火山出现在地平线上。游向那里,要比直线靠近海岸更远,但他还是调整方向游向火山。那里会有帮手,他不知为什么有这种感觉。

现在太阳早已落山,周围一片黑暗。海水冰冷,他也口渴,浑身伤痛。还好,没有任何深海怪物来攻击他。他面临的唯一真正威胁是自己的意志力,它是否会在对抗海洋的过程中崩溃,或者输给吞噬他意志的那份寒冷。另一个不利因素,是他独自一人,只有冷漠的星光做伴……还有那座方尖碑。他看到过它,一次,在他回头张望时:如今它是䀹动的、无色的棱锥体,飞在洒满星辰的夜空中。它看上去并不比第一次在船上看到时更远,当时他无视方尖碑,一心追捕自己的目标。他本应该更加小心的,应该好好观察,看它是否在接近中,应该记得,在特定情况下,即便是四戒者也会是个严重威胁,而且——

他蹙起眉头,暂时停止划水,仰面漂浮。(这很危险。他马上感觉到极度疲乏。那股支撑他的力量毕竟有限。)他盯着那座方尖碑。一名四戒者。谁?他试图想起。曾经有过某个人……非常重要的一个人。

不。他是沙法。重要的只有这一件事。他继续泅游。

临近黎明时,他脚下感觉到粗砾的黑沙。他摇摇晃晃从水中站立起来,不习惯这样支配自己的身体,也不习惯陆地行走,几乎是在爬行。海浪在他身后退开,前方有棵树。他倒在树根上,进入接近睡眠的状态。那其实更像是昏迷。

当他醒来,太阳已经升起,他浑身火辣辣的,同时感觉到各种疼痛:肺部肿痛,四肢酸痛,未恢复的小骨头阵阵抽痛,嗓子发干,皮肤皴裂。(还有一种,更深的痛。)他呻吟,某个东西把阴影投在他脸上。“你还好吧?”有个声音问,音质就像他的体感。粗糙,干涩,低迷。

他勉力睁眼,看到一个老人蹲在自己面前。那人是东海岸土著,瘦小枯干,卷曲的白发大部分脱落,只剩脑后一个半圆。当沙法环顾周围,他发现两人身处一片小小的、长满树木的海湾。老人的手划船停在沙滩上,离这儿不远。船上杵出一根钓竿。海湾里的树全都死了,沙法身下的沙子里面掺有灰烬;他们还是十分靠近埃利亚旧址的那座火山。

他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他记得自己游泳。但他为什么落水呢?那部分记忆已经消失。

“我——”沙法开口说,却被自己干涩、肿大的喉咙哽住了。老人帮他坐起来,然后给他一个打开的水壶。略带盐味和皮革味的白水,感觉却是前所未有的甘甜。老人等他喝完几口,就把水壶拿走,沙法知道这是明智之举,但他还是呻吟着,向水壶方向伸了一次手。但只有一次。他仍旧坚强到不会乞求。

(他身体内的那份空虚,并不仅仅是饥渴。)

他试着集中精神。“我现在,”这次,感觉说话没那么艰难了,“我……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否有事。”

“船沉了吗?”老人伸长脖子向周围观望。在近处,很显眼的地方,就是那条刀剑一样的石块组成的陆桥,茜奈特召唤出来的,从海盗岛屿直到大陆。“你之前是在海上吗?发生了什么?某种地震吗?”

看起来简直难以置信,这老人居然什么都不知道——但沙法一直都觉得吃惊,普通人对现实世界的了解那样贫乏。(一直?他一直都为此吃惊?真的吗?)“基贼。”他说,他太累,没力气说三个字组成的,更文明的称呼。这就够了。老人的面容严峻起来。

“肮脏的大地所生的孽种啊。所以他们才应该趁小溺死了事。”他摇头,注意力集中在沙法身上。“你块头太大,我背不动你,拖着走又会痛。你觉得自己能站起来吗?”

在老人的协助下,沙法的确努力站起身,跌跌撞撞走到手划船旁边。他战栗着坐在船头,老人划船带他们离开那片海湾,沿海岸线向南。他哆嗦的部分原因是冷——他躺倒休息时,浑身衣物还都是湿的——另一部分是惊魂未定。但还有一部分,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种原因。

(达玛亚!他花费了极大努力,回想起了这个名字,还有一个印象:一个小小的、被吓坏的中纬度女孩,跟一个高大、傲慢的中纬度女人的形象叠合在一起。她眼里有爱,也有恐惧,沙法心里却只有伤悲。他曾经伤害过这个人。他现在需要找到她,当他寻求自己那部分感知力,理应知道她所在地点的那部分,却一无所获。她已经跟其他一切同时消失。)

整个旅程中,老人一直对他喋喋不休。他是麦特镇的壮工利兹,而麦特是个打鱼小镇,就在埃利亚城以南数英里。埃利亚城那些破事发生以后,他们一直在讨论要不要集体搬迁,但突然之间,那座火山平静了下来,所以,现在看来,邪恶的大地并不打算灭绝他们,至少暂时不会。他有两个孩子,一个蠢,一个坏,还有三个孙子孙女,全是蠢的那个所生,希望他们自己没有那么蠢。他们日子过得并不宽裕,麦特只是个普通的沿海小社群,甚至没钱修建像样的城墙,而只是种了些树,立了些木桩,但普通人还是要过普通人的日子,你知道啦,所有人都会出力好好照顾你,所以你不用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