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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那个叫坂井友理的女人出现后,研人一直生活在紧张与不安之中。每当需要使用手机和电子邮件时,他都怀疑有人监视;每次走夜路,他都觉得背后有人尾随。

这个周末的晚上,研人故意推迟了实验进度,调整了回家时间。如果跟指导自己的西冈学长一起离开实验室,到出租屋的那段路上,就可以两人同行。

“古贺。”同年级的女生招呼道。

研人转过头:“怎么了?”

“有客人来了。”

“客人?”

“嗯,就在门口。”

平常不会有人到实验室找他,研人的脑中不禁拉响了警报。从实验台前无法看到实验室的门口。

“是什么人?”

“你自己去看看啊。”

“不会是中年女人吧?”

“不是,是男的。”

“男的?”另一种不安涌上心头。莫非又有新的威胁?带上氯仿洗脱液,出现危险就让对方闻——这个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但立刻就被打消了。与悬疑电视剧不同,假如现实中实际采用,有可能会置对方于死地。

研人战战兢兢地来到过道,朝门口望去。在实验室内靠门很近的地方,站着一个衣着整洁、态度谦逊的男生。他不胖不瘦,戴着一副小型眼镜,目光温和地看着研人。

与预想相反,来者是个治愈系角色。暂时放下戒备的研人走上前,自我介绍道:“我就是古贺。”

对方答道:“土井同学介绍我来的。”

“土井?”研人反问后,才想起对方是谁,忍不住开心地叫起来,“啊!你就是制药物理化学的……”

“不错,我叫李正勋。”

直到韩国留学生自报姓名,研人才听出对方有口音。

“我叫古贺研人,幸会。”

正勋微笑着问:“你现在在忙吧?要不改天再谈?”

研人瞟了眼手表,现在是晚上七点半。不过幸运的是,今天是星期六。

“小李,今晚你有安排吗?”

“没有。”

“那三十分钟后碰面如何?”

“没问题。”

研人想起来,打算给对方看的两台笔记本电脑还在出租屋。“不好意思,能不能去我住的地方碰面?从这儿走十分钟就到了。”

“那里可以停摩托吧?”

“应该没问题,你等等。”研人进入会议室,拿起不知是谁留下的记录用纸,在上面画了如何去他家的地图,然后返回说,“这栋公寓楼的204号室,八点见。”

“好的。”

“那等会儿见。”

同李正勋分手后,研人连忙着手完成工作。在实验台上设置好需一晚才能完成的反应后,他就匆匆离开了实验室。

一想到自己那间狭小的出租屋会迎来外国人,他感觉有点不可思议。考虑到冰箱中已空空如也,研人在小卖店关门前冲进去,买了一堆罐装果汁和零食。他本来还想买些啤酒,但客人要骑摩托来,劝人家喝酒好像不合适,于是就作罢了。

研人奔驰在夜路上,思绪飘回了中学时代。回父亲老家时,他曾与祖父和伯父发生口角,原因是他家上一代人非常讨厌中国和朝鲜半岛的人。

“那些家伙不值得信任。中国人和朝鲜人都一样。”伯父在酒席上强调。研人起初非常惊诧。他没有想到,甲府竟然居住着这么多外国人。

“伯父你们跟中国人和韩国人打过交道吗?”研人问。

伯父翻着白眼说:“没有。”

这次轮到研人翻白眼了:“都没打过交道,为什么讨厌他们?”

旁边的祖父黑着脸插话道:“我年轻时在东京,曾跟朝鲜人吵架,结果被他们暴打了一顿。”

研人问膂力过人的祖父:“你跟日本人吵过架吗?”

“吵过好多次。”

“那你也讨厌日本人?”

祖父张大了嘴:“瞎说什么!日本人怎么会讨厌日本人?”

“那就怪了,都是吵架,为什么偏偏讨厌朝鲜半岛的人?”研人将祖父所说的“朝鲜人”换成了“朝鲜半岛的人”。尽管“朝鲜人”只是民族称谓,但从老人口中说出来,不知为何总带着轻蔑的感觉。研人并不想跟着戴上民族歧视的有色眼镜。“爷爷和伯父讨厌那些人的理由也太牵强了吧?”

“胡说八道!”祖父怒骂道,憋在心底的敌意瞬间爆发了。

“你这个年纪,就爱说这种话。”伯父也用教训的口吻说,“跟你父亲一样爱扯歪理。”

研人未料到,自己竟会因为这件事遭到祖父和伯父的讨厌。难道骨肉亲情还不及对“中国人”和“朝鲜人”的憎恨重要?小城市里籍籍无名的人,能断定外国人是劣等民族吗?不过,他们口中的“中国人”和“朝鲜人”这两个词到底指的是什么?是那些他们从未对话过的人吗?如果是那样,他们根本就不了解这两个词所指的对象。身为长者,难道没发现这是自相矛盾的吗?还是中学生的研人,对祖父和伯父的愚钝深感震惊。

此后不久,研人了解到日本人曾发动过大屠杀,便愈发不寒而栗。关东大地震后,流言四起,说朝鲜人到处放火,向井中投毒。政府、官员、报社也参与散布此等毫无根据的流言,煽动日本人屠杀了数千朝鲜半岛出身的人。除了用手枪、日本刀和棍棒虐杀外,甚至还残忍地将受害者仰面绑在地上用卡车碾死。据说,当时的日本人因为武力吞并朝鲜半岛而感到内疚,担心遭到报复,这种恐惧愈演愈烈,最后转化为暴行。不久后,暴行就失去了控制,以至于许多日本人也被当作在日朝鲜人,惨遭杀害。

令研人毛骨悚然的是,实施这些野蛮行为的人,主要是普通市民。如果种族主义思想浓厚的祖父和伯父当时也在现场,肯定会加入大屠杀的行列。一般来说,能心平气和地发表种族主义言论的人,会在某种诱因的作用下爆发残忍的本性,变成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

他们究竟被什么恶魔附身了?遇害者到底遭受了怎样的恐怖和痛苦?连日本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可怕。

在这恐怖的真相背后,唯有一点让研人感到慰藉,那就是伯父恶狠狠撂下的话:“你跟你父亲一样。”在上中学之前,研人一直未觉察到日本社会里暗藏的种族歧视,这都是拜家庭环境所赐。父亲诚治对海外留学生尤其热情,经常笑眯眯地说“小刘的论文写得很棒”,或者“金同学的会议报告十分精彩”。这个性被独子研人继承了下来。在研人看来,这是自己从父亲那里继承下来的唯一值得夸耀的美德。

阪神大地震时,在日的韩国人和朝鲜人同日本人曾互相帮助,研人一边爬公寓楼的楼梯一边想。时代已经变了,他只能祈祷,这位即将到访的客人不恨日本人。对后代来说,愚蠢的先祖是沉重的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