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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海斯曼拒绝道,“跟华盛顿那帮无聊的家伙打交道,是我这辈子犯下的最大错误。我不想回忆那时的事。”

话中饱含感情,不像是在演戏。鲁本斯希望这并不是博士的真实想法。

“您只需回答两三个问题就可以了。”

“没什么好说的。”

“就五分钟也不行吗?”

“不行。”

“这样啊,那很抱歉,给您添麻烦了。”

这样一来,就伪造出博士从未听说过特批接触计划的事实。鲁本斯对博士表达出毫无伪饰、发自肺腑的尊敬,继续说:“我刚才在门厅说的话都是真的。大学时,博士的书令我受益匪浅。请您至少为我签一个名吧。”

鲁本斯将书和第二张卡片递出去。

为了避免窃听,是否可以带我去里面的房间?厕所也可以。

“好吧。”博士说,“你专程前来,我送你一本别的书吧。到藏书室来吧。”

“谢谢您。”

鲁本斯跟在老人身后,穿过厨房,进入后院。那里有一座扩建的小屋,屋内的墙壁和屋子中央都被书架占据。从周遭数千册藏书,便能窥见博士的博学。

海斯曼顺手关上门,打开电灯,说:“窗户全被书架挡住了。没有椅子也没有火炉。这里可以吗?”

“可以。”鲁本斯答道。在昏暗的灯光下,能与仰慕已久但一直无缘得见的学者面对面,令鲁本斯兴奋不已,他就像与心仪的摇滚明星见面的少年一样忐忑不安。“麻烦博士您了,非常抱歉。但这都是为了博士的安全。”

“他们为什么监视我?”海斯曼不快地说,“法院基于什么证据允许他们窃听?”

“他们没有得到法院的许可。格雷戈里·万斯的行事风格就是这样。”

“这里是苏联还是朝鲜?愚蠢而可怜的总统。”海斯曼唾弃道,“这恰好证明了库尔特·哥德尔[9]是对的。”

“哥德尔?”听到这个天才逻辑学家的名字,鲁本斯不禁一愣,想起了科学史上的一段趣闻。

通过证明自然数论的不完全性震动了整个数学界的哥德尔,决定离开被纳粹占领的奥地利,逃往美国。要取得美国的公民权,就必须接受法官的面试。哥德尔对任何事都一丝不苟,他学习了美国宪法,却有了惊人的发现。从逻辑的角度看,美国宪法中隐藏着巨大的矛盾。标榜自由民主主义的宪法,背地里却构筑了合法诞生独裁者的系统。但哥德尔偏偏在面试时向法官讲解了他的发现。幸好他的担保人爱因斯坦事前同法官商量好了,哥德尔才得以顺利过关,正式取得了美国公民的资格。

这是科学史上一段罕为人知的笑话,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到了二十一世纪,它就不再是笑话,因为自认为凌驾于法律之上的独裁者已经出现。本来,以司法部长为首的法律顾问会讨论总统决定的合法性,但这一保险机制已经失效。在万斯政府中,法律专家的工作是迎合总统,歪曲法律。担任全军总司令的总统,可以不受法律约束,这事实上标志着独裁政治的确立。

美国已经在与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者的战争中败北,鲁本斯想。那个最看重自由的国家消失了。可是,为什么越是想守住自由民主主义体制,当政者就越容易陷入集权主义的泥淖呢?莫非在国家这一构架之下,自由只不过是幻想?

“对了,刚才说到……”

鲁本斯试着转移话题,但海斯曼打断了他的话:“我之所以被监视,是因为那份报告吧?”

“不错。”

“第五种情况真的出现了?”

鲁本斯惊讶于对方清晰的思维。

“是的。”

“出现在什么地方?不会是亚马孙。东南亚还是非洲?”

“您为什么排除了亚马孙?”

“据我所知,亚马孙的少数民族有掐死畸形儿的习惯。即便那里诞生了新人类也活不下来。”

博士的话令鲁本斯略感震惊。二十万年的人类史中,直到医疗科技不发达的一百多年前,与智人长相明显不同的新生儿,在任何文化圈中都会被扼杀。排除异质者的人类习惯,很可能扑灭了进化的火种。

可是,为什么这次姆布提人会让头部与常人迥异的婴儿活下来呢?莫非俾格米人社会形成了接受畸形儿的文化?这一点鲁本斯无从知晓。

“如您推测的那样,地点位于非洲的刚果民主共和国。新人类是俾格米孩子,已经三岁了。白宫主导的、正在进行的秘密计划发生了机密泄露,所以将博士纳入了监视范围。”

鲁本斯将涅墨西斯计划的内容和经过简明扼要地作了说明。海斯曼凝神倾听,在头顶电灯泡的照耀下,他仿佛一座伫立的雕像。途中听到三岁的俾格米孩子代号“奴斯”时,他笑着说:“好名字。”然后问,“你觉得进化的原因是什么?”

“或许是转录因子发生了变异。当然,这只是我的推测。此外还可能夹杂有基因中发生的中性变异。不过,就算分析了奴斯的整个基因组,以现在的科学水平,也无法破解变异基因如何生成进化了的大脑。如果其中还有表观遗传学[10]的影响,那就更加难以探究了。”

博士点头道:“请继续。”

当他听鲁本斯讲完后,再次流露出阴险的目光。

“三岁的孩子将超级大国玩得团团转,真痛快!”

“今天我来拜访您,正是为了聆听您的建议。”

“我没任何建议。”海斯曼冷冰冰地拒绝道,“只是对见不到万斯那张哭丧的脸感到遗憾。”

“博士,”鲁本斯努力用镇定的声音问,“您似乎非常厌恶现政府。”

“不光是现政府。我讨厌当权者。他们是所谓‘必要的恶’,但恶得太过分了。说白了,我讨厌人类这种生物。”

鲁本斯认识到自己的心中潜藏着同博士一样的憎恶。

“为什么?”

“在所有的生物中,人类是唯一会对同类进行大屠杀的动物。人类就是这样的生物。人性就是残暴性。我认为,地球上曾经存在的别的人种——原人和尼安德特人——就是被智人灭绝的。”

“我们之所以活下来,不是因为更高的智力,而是因为更残暴?”

“没错,在脑容量方面,尼安德特人比我们更大。可以确定的是,智人不愿与其他人类共存。”

虽然鲁本斯怀疑这一判断下得太草率,但许多发掘出的尼安德特人骨骸上,都有遭受暴力的伤痕,以及被烹食的痕迹。四万年前的欧洲大陆上,只有两种动物具备烹饪猎物的知识:尼安德特人和智人。

“只要追溯人类历史就会发现,这是经得起推敲的假说。”海斯曼继续道,“进入南北美洲的欧洲人,用武器和疾病杀死了百分之九十的原住民。几乎所有的土著民族都在这场大屠杀中灭绝。而在非洲大陆,为了捕获一千万奴隶,欧洲人杀害了数倍于此的无辜者。智人对同类都能如此凶残,对其他人类当然可想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