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挪威的森林

下午班委会结束时刚好响起了下课铃。按理陈见夏应该和团支书于丝丝结伴去后勤部办公室领取新发放的扫除用具,她正烦心,一个男生在一班后门探头探脑,于丝丝脸上流露出一丝不耐烦,和楚天阔耳语了几句就跑了。

“她初中同学找她,”楚天阔对见夏说,“我替她去吧,毕竟你一个人拿不了。”

见夏朝教室后排张望,男生长了一张让人没什么印象的脸,一晃就不见了。能避免和于丝丝同行,她巴不得,屁颠屁颠跟着楚天阔从前门离开了。

刚拐进行政区,楚天阔忽然说:“昨天,补课班下课,我都看见了。”

见夏心里咯噔一下,但也没有很慌张。楚天阔是一个完美端正到无可指摘的人,完美的含义也包括不对其他人的出格行为大惊小怪。见夏确信他会尊重,也会漠视。

“看见就看见呗。”她板起脸。

“你怎么不问我看见什么了?”

“有意思么?”

“你这个反应才没意思。”

陈见夏耷拉下眼皮:“那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呗。”

楚天阔扬扬眉,再次说道:“我都看见了。”

“你看见什么了?”见夏夸张地惊慌道,“你、你别胡说!”

她第一次看见楚天阔笑得那么开怀:“陈见夏你演技太浮夸了!”

两个人正在行政区走廊拐角大笑,一个身影抱着卷子转过来,看到他们的样子停住了脚步。

“啊,”见夏收不住笑,“是你啊。”

见夏本想多聊几句,凌翔茜却只朝她微笑点头,轻盈地侧身离开了。她有些尴尬,瞄了眼楚天阔,解释道:“我们认识,在一个补课班。”

“我当然知道。我就在你们隔壁上物理竞赛,否则昨天怎么目击到的?”

“那她是为你去上补课班的吗?我早觉得奇怪,她是文科班的,成绩又那么好,干吗数语外三科都补,补了又不听讲。肯定是为你去的。”

见夏和凌翔茜始终没能熟悉起来。白天不在一个班,晚上补课班的座位是先到先得,见夏因为要看着班里扫除,总是去得比较晚,每次都坐在最后几排吃力地看板书。灯光发蓝,很像验钞机发出的紫色光,每个人都被检视得那么清楚,再也不会有昏暗巷子里卸下心防的短暂瞬间了。

这种无聊的臆测,楚天阔向来是不回答的,只是忍不住回头,凌翔茜的背影早已消失在转角。

见夏注意到了:“其实,你挺喜欢她的吧?”

“你怎么那么爱八卦我和她,每次都提,烦不烦!自己甜蜜就操心别人?那小子我还记着呢,害咱们班禁赛的就是他,听说处分都是家里帮忙摆平的,陈见夏你个叛徒。”

“你别转移话题,”见夏有点心虚,“在别人面前道貌岸然也就算了,在我面前你也这样,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朋友?”

“我没转移话题。你告诉我,什么叫喜欢?”

陈见夏斟酌许久才回答:“喜欢就是……就是陆琳琳和于丝丝都找你借过书、问过题,你十次里有九次都能找到借口躲开,但是凌翔茜找你,你就会见她。虽然你躲于丝丝她们是笑着躲,见凌翔茜是板着脸见,但你就是要见她。”

陈见夏发觉楚天阔的沉默,猜想他一定是听进去了,愈发自信:“所以我个人认为,这种区别,就是喜欢。”

没想到楚天阔只是勾勾嘴角,语气轻松地反问:“按照你的理论,愿意花时间在这里跟你废话,是不是代表我也喜欢你?”

见夏傻了,他都往前走了好几步她还呆愣在原地。楚天阔无奈地揉了揉眉心,解释道:“我不喜欢你。”

陈见夏松了一口气。

说来奇怪,以前就算楚天阔真的和她表白,她也万万不敢当真,现在竟会有一瞬间信了。

相信自己也不错、值得被喜欢,渐渐染上了公主病。

因为的确有人在拿她当公主。

陈见夏沉浸在对李燃的想念中,不知不觉把楚天阔晾在了一边,从学校后勤部出来才重又提起:“那班长你觉得什么是喜欢?”

楚天阔摇摇头。见夏习惯他狡猾,没继续追问。下午第三节自习课的铃声响过,走廊里很安静,他们经过一扇很大的窗,孱弱的冬日夕阳没入远处地平线的厚重云层,楚天阔望着出神,突然将扫除用具都随意扔在了脚边,慢慢开口:

“你有没有看过一本书,叫《挪威的森林》?”

见夏摇头:“我没有。”

不过李燃窝在必胜客沙发上看过,她也想翻阅一下,被他抢回去,说里面有不适合她看的内容。不就是情色描写吗,见夏腹诽,名著都是很黄的,《十日谈》什么的,某些片段她也不是没偷看过,嘁。

“里面有一个女主角叫绿子,说自己想要谈一场百分之百的恋爱。”

见夏疑惑:“什么叫百分之百的恋爱?”

“她举了一个很小的例子,比如,她想吃一种蛋糕,爱人就应该屁颠屁颠地去买,买回来她却不想吃了,要扔掉,恋人也不会不高兴,更不会因此觉得她人品糟糕性情古怪……大概就是这样吧。”

“这就叫百分之百的恋爱?”见夏逗他,“难道你觉得‘喜欢’是折腾别人还不许别人不高兴?”

“不。”楚天阔没有笑,俊朗的面容浮现从未有过的真挚,“能容忍这种折磨的,才是喜欢。

“人都是丑陋而不自知的,却又无法忍受他人的丑陋面,所以,怎么会有百分百的爱情呢?一开始的喜欢往往是幻觉,一旦发现真相,恐怕会立刻把辛苦买来的蛋糕砸在无理取闹的爱人脸上。所以,要怎么做才对呢?一辈子制造幻觉来维系对方的好感吗?”

陈见夏被他绕晕了:“天啊,班长,这段话真不像你,倒像日本人,我高一学《花未眠》就没看懂,你可不要变成川端康成。”

“怎么就不像我说的话了,我应该说什么?!”明月照沟渠,楚天阔有点恼。

“你应该是那种一肚子坏水却一开口就流利背诵共青团章程的人。”

陈见夏半是揶揄半是崇拜,楚天阔成功被逗乐了。

气氛轻松了,见夏才慢吞吞地说:“人不是丑陋而不自知,人正是因为知道自己有多丑陋才会拼命伪装。但是我觉得,如果平时也要装,在喜欢的人面前也要装,那喜不喜欢还有什么意义呢?完全没区别嘛。也许暴露真我会被嫌弃,但总要有一个人先展露出真实,才会有机会遇到同样真实的对方啊,总要有一个人先迈出这一步的。”

见夏想起刚刚凌翔茜落荒而逃时的仓促笑容和夜晚小路上沉静的忧伤,心里软软的。她暗示楚天阔,“说不定,对方早就不想维持假象了,反倒是你在逼她继续伪装,你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