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切(第4/5页)

“没错。那么应该怎么办呢?”

“在复制的同时进行删除。直接把人脑的信息一点一点搬运到宏观生物计算机中,这就不存在两个你的问题了……”我没有说下去,因为我又发现了自己的谬误。没等我重新开口,老毕就得意地笑起来。

“这样做的确不存在两个‘我’了。这样做甚至连一个‘我’都没有。”

“连续性。”狄儿轻轻说。我点点头。

“是的,连续性。你的两种思路本质上都是一种电子计算机式的‘剪切’,这是最根本的错误。”老毕顿了顿,继续说:“‘人’的存在的确是经验,但必须是连续的经验,在共时性和历时性的层面上都必须连续。你不能把一个人先拆开挪到另一个地方再拼起来,并指望他还活着。经验的集合必须连续,经验的运动也必须连续。人确实是一堆经验,但这是一堆粘连着、运动着的经验。人是不能剪切的,在你剪切的时候,已经无数次地杀死了他。”

“忒修斯之船?”老易插了一句话。

“……有一点点类似吧,不过拜托你不要再进行这样的类比。”

“看起来的确如此。我认输,但我想不到其他办法了。”我说。

“其实你还有一个错误。宏观生物计算机一旦设计完成,它本身也就有了自我意识,就像一个刚刚出生的孩子。你的‘复制’事实上是在融合两个人。我们在转移之前,并没有事先建造好一个宏观生物计算机。我们用大量微型生物计算机在人脑和植物之间构造了一个‘生物信息桥’,类似中枢神经,把二者联系起来,再通过电脑控制微型生物计算机,把信息的终端、植物的细胞结构,依据人脑信息的特性等环境反馈,进行改造,可以说改造的过程既延伸着河道,也涌动着河水。这时你会感受到一种奇妙的感觉,好像大脑和身体都发生了扩充,你的意识仿佛一条决堤的河流,从大脑‘流’向了不断建造着的宏观生物计算机中,最终两个部分连成了一体。从开始连接到完成并适应,整个过程大概需要一整天。”

“在这个过程里始终都只有你一个人。”

“没错。信息以生物自己天然的方式,缓慢而不可阻挡地,维持着粘连和运动。”

“但转移还没有结束。”

“对,我们已经很好地解决了转移的第一个阶段。第二个阶段更加困难。河流是一个很好的比喻,水往低处流是容易的,只需要打开一个缺口就足够了,这是第一个阶段之所以比较容易的原因。但在第二个阶段,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让两盆水位相同的水自动向其中一盆内运动。假如信息的运动也像人在地球的引力场中、电子在磁场、电场中那样,那么可以说现在两个区域的信息势相同了,信息势差为零。”

“‘像两个相邻的湖泊’……好吧。不过据我所知,如果真的存在所谓的‘信息场’,它的势差不应当是由信息量差异决定的,因为即使是在人脑内,不同区域的信息量和类型也都不同。”狄儿这样说道。

“正是如此,我当时真应该问问你的,”老毕打趣道,“确实,也许如果当时你们也在,我后来就不会犯这么严重的错误。”

“你犯了什么错误?和人脑的分区有关吗?”

“不,不是。我也想到了这一点,不过确实花了些时间,是在艾力斯考我的时候。如果是你就会更快一些回答出来。至于那个错误,待会儿再说吧,我们还是继续谈转移。人脑的分区不是一直丝毫不变的,它总是在微调,不同类型的信息则会得到不同区域的处理。简单地讲,我们在一开始就用程序模拟并重新定义了分区,微型生物计算机所连接的区域,被我们重定义为与经验有关的区域,包含语言、记忆等等,当第一阶段结束后,我们再把人脑原先与这些信息有关的区域,重定义为感觉区域、运动区域等等。这样与经验有关的信息就会自动涌向桥的另一端——它们所属的区域。最后让生物信息桥脱落,转移就圆满完成了。全程大概需要两天时间。”

我和狄儿、老易互相看着,都没有要说话的意思。老毕重新开口:“哥们儿,这些的确需要稍微消化一下,但对于你们来说绝对算不上难理解吧。我这里还有很重要的事需要你们帮忙。”

“什么?”

“总不能一直待在这里,一开始我们只是打算体验一下,但是我一冲动就不小心破坏了计划……所以希望你们能帮我们回到原来的身体里。”

“这就是你的错误?既然你们的目的是永生,你们不是已经实现它了吗?”

“成功的实验永远不是学术课题的终点,能够重复验证的实验设计和一篇傲慢的论文才是,”艾力斯说,“况且,必须要成功回去我们的实验才算真正完成。”

“你们自己没法回去吗?”

“本来是可以的……只要那时我们的大脑还健在。一开始的计划是只有艾力斯进行转移,而我在旁边搭手,等他转移之后照顾他的身体,帮他补充能量。在他快要度过转移的第一阶段的时候,我已经忍耐了接近一整天的无聊和困乏,鬼使神差地把下一个转移目标设定为我的大脑。生物信息桥一旦建立,就不能中断,因为我们没有事先开发好信息回流的功能,再设置已经来不及了。即使一天之后艾力斯完成了转移,再回来仍然需要很长时间,脆弱的人体和大脑是承受不起这么久的干渴的,这样下去我们俩的身体都会死。我们也不能直接叫你过来,那样对我们来说太危险了,你知道即使是简单的说话需要调用多少信息。我只能给你发了一条定时短信,然后尽量让自己减少意识活动。”

“听上去也不完全和印度教无关。”我嘲讽他。

“什么印度教?不管怎么样,你们必须帮我们一把,把我们带到身体那里去。”

“电脑还在警察那里。”

“没关系,我们现在可不只是人,用我们自己来对微型生物计算机发号施令要比电脑方便得多。当然,由于重新适应也仍然需要时间,返回的过程一整天也仍然不够。说到警察,这也是我们没考虑到的情况,其实我给你发短信只是想让你过来罢了,没有考虑到你会报警。这让艾力斯陷入了危险。”

“为什么?”

艾力斯又“开口”了:“在美国的时候我也曾找到过一位有能力和兴趣的伙伴。但由于我们的失误,他的意识在转移的过程中断裂了。”

“断裂?”

“是的。然后这个断裂引发了系统崩溃。”艾力斯的语调变得低沉。“我不是没有勇气承担责任,但我必须先完成我的研究。这次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了毕先生,本打算在自己身上做实验,即使出了问题,我的研究还可以由毕先生继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