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日(第2/4页)

“是白天,要死我们也得死在白天。”

我下意识地抬起头,但实验室铜墙铁壁没有一扇窗户。这反倒成为我可以想象的理由:天空黑夜散尽,亮如白昼。不断有鼓起勇气的男人从屋里走出来,想跟太阳一争高下。惨叫声还没来得及发出就被蒸发,像粉末像气泡像晶莹剔透的水珠。

黑夜令人苟且。

但我和吴双都不想再等下去。尽管南极的实验都失败了,但我们认为:或许是性别上的问题。同时我们也有了一个简单的计划:如果可以顺利变大,我们会跑向南极,去看一眼我们永远都到不了的地方。至于巨大后的我们会不会害怕太阳,会不会在中途死去,我们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暴露在太阳光下获得久违的尊严,比什么都来的重要。

我和吴双抓阄决定,谁先注入试剂。

我。

“如果我失败了,不要告诉芸。”

“说什么呢,你不会死的。”

“这是我手机,一天至少得给芸发一条短信,每条都得发满字。”

“你别瞎想。”

“你答应我了啊。”

说完我把试剂注入自己的身体里。

我很快跪倒在地上,蜷曲成一团。我看到手臂上的青筋暴起,全身的皮肤变成沸腾冒泡的岩浆,似有附骨之疽随时会破口而出。痛苦?我之所以没有昏迷过去是因为那副皮囊已不属于我,我变成了虚体的旁观者。我的听觉独立出来,将吴双反馈的有效信息当做礼物送给变为齑粉的脑神经;我的视觉独立出来,它似乎高高跃起,用全知角度扫视我变大的躯体。我的脑神经被挤压成粉末后又像面条一样被无限拉伸,如同一根不停伸缩的金箍棒在我的脑子里。如果我注定活不过白天的话,我想我得站着死。

但我就像刚出生的小马一样,脆弱的四肢还没有完全长好。只能屈膝,难以达到直立状态。在残酷的动物世界里,母马会帮小马一把。而此刻我只能凭借自己的意志和不存在的痛楚,像个水生动物那般非要在陆上一决高下。

吴双把他的试剂也注入我的身体。

我变成巨人了。

我站了起来,实验室的穹顶犹如鸡蛋空心的一头,我轻松破壳而出。如此粗鲁的出场方式无疑让研究所遭到了灭顶之灾,如同一挥手击中沙雕的城堡。建筑陷落的响声持续了片刻,我不愿把其称之为巨响。我也看到远处不少户的家里亮起灯,有人探头张望,发出蚊子叫般的声音。我抬起头,天地触手可及。

吴双被压在一块巨石之下,浑身是血。我小心翼翼地把他捧起来放在手心,他只擦掉嘴角的血,仰起头望着我,那种眼神,仿佛是角斗场上最后的幸存者。他的腿断了,所以只能坐着对我说。

“我就说你不会死,你变成巨人了。”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尽管我已经压低声音,那仍就像风暴一般传至北极的每一个角落。

“别管啦,当巨人的感觉怎么样?走两步。”

“我带你去南极。”

吴双摇摇头。

我感觉到他在我的手心浑身颤抖,躯体渐渐松弛,像秒针一样划过3并永远躺平,伴随着消逝掉永不再来的时间。

吴双是因我而死。

我要以约定的方式埋葬吴双。于是我继续剥开瓦砾,找到了那把属于吴双的躺椅。像个拳手一样在躺椅上直视久违的太阳,来赢得最后一丝尊严。约定我没忘。我更要疯狂地跑向南极,让天似拄着剑的武士那样跪拜,让地似作着揖的谋士那样躬身,让太阳变成我的瞳仁,火红每一刻。

我纵身一跃,不知其几千里也。

2

获得了人生第十个冠军之后,赛车手周染决定给自己放半年假。

他告诉所有人,自己的睡眠越来越差。

药物和酒精都不起作用。睡不着,周染就把时间花在赛车上。擦车,一点一点地擦,不放过任何角落;电镀,在漆黑的头盔上刻下“众善奉行”四个大字,苍劲有力;困了,坐在赛车里眯一会儿,很快太阳升起。

独属于周染的赛前准备,为他换来了职业生涯的十个冠军。但他心里清楚,自己才二十五岁,却有种在黄昏下看书,看不清页码的错觉。放半年假的决定,也是周染驾车追逐时想好的。

赛道开久了,他怀念起有红绿灯的路。

每晚十二点,陆彦宜准时打开直播间。但与别的午夜直播不同,她所做的是一件在别人看来不可思议的事情:她直播写作,写一段念一段。

周染很喜欢这个主播,因为她长得漂亮。陆彦宜从晚上十二点直播到早上六点,太阳露出一点肌肤的时候。准时是陆彦宜信奉的圭臬,所以一旦到了六点,不管写到哪里,是文思泉涌还是灵感枯竭,她都会关厅。

那时候只有周染还在看。也只有等到那时候,周染才会在弹幕里说一句:晚安。其实他可以更放肆些。在虚拟的世界里一掷千金,为周染赢来了诸多头衔:钻石用户,房管权利,土豪称呼。周染觉得,这比获得赛车冠军来得更刺激。更何况,陆彦宜会在几万名观众的面前念自己的名字:

“谢谢星马豪送给我的礼物。”

星马豪是周染在直播间用的名字,来源于动画片《四驱兄弟》里面的弟弟。周染很喜欢这部动画片,这部动画片也挖掘了周染的赛车天赋。他哪怕不睡觉,都可以轻松超越别人。

但这是白天的事情。到了晚上,到了陆彦宜这里,是全新的规则。陆彦宜每周会随机抽取一名观看直播的水友见面,无关看直播的时间长短,无关送礼物的轻重贵贱。和所有主播一样,用刷弹幕的方式选取。

离开了赛车,周染只是一个羞涩木讷的少年。他用金钱换来了房管,用时间换来了晚安,却用真心换不了见面。他哪里刷的过那些混迹弹幕的老手呢?周染甚至有些气愤,陆彦宜给了他希望也给了他失望。他甚至一度决定再也不看陆彦宜的直播,踩一脚油门无影无踪。

周染听说,那些跟陆彦宜见过面的水友,再也没有出现在直播间。

弹幕里众说纷纭。有说那些老江湖转战别的直播间去捧其他女主播了,有说陆彦宜真人丑的没法看。还有更奇的,说陆彦宜其实来自人体器官贩卖组织,别人见面走心,跟她见面走肾。

周染的好奇心被千百倍的放大镜暴露在太阳下,灼烧灼烧灼烧。他开始习惯和陆彦宜同样的作息,他开始不习惯太阳进入房间。

“我们能见一面吗?”

周染打开弹幕,看到方框包裹着那句话,犹如向南飞行的大雁飘过屏幕。和“这胸我给满分”、“主播我上过,活儿好不黏人”一起飞向南方。